第3章 日落
麦可带傅游易来到烤麦麸乐队的基地。
说是基地，其实只是由一处废弃仓库改建的简易工作室。门外的场地堆满了杂物，大部分是弃之不用的旧钢材，还有一些断了弦的吉他和缺胳膊少腿的架子鼓。
麦可跟傅游易解释说，她了解的烤麦麸乐队喜欢四处旅居，在每座城市都留下自己的印记。
如果他们来香港，就一定会在这里。
傅游易一开始还不相信，问麦可：“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吗？”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麦可却在一片昏沉之际更加光彩照人了。她的长发柔软，平滑地垂至身后，抬手整理碎发的时候，傅游易发现她靠近手腕的位置有一颗小痣，像点在白玉间的一滴墨迹。
她笑了笑：“不知道。”
“小傅，”麦可突然叫傅游易的名字，“你有没有听过烤麦麸乐队最后一张专辑？”
傅游易愣了愣，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听过的。
那还是他读高中的时候，其中有一年，烤麦麸因为一首名为《安娜》的歌爆火，全国各地都在竞相传唱，可谓风光无限。
所有人都以为，烤麦麸乐队应该趁着风头正盛多出几张专辑，没想到在下一年，他们突然宣布退隐，自此销声匿迹，几乎找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有一句歌词是这么写的，”麦可轻声哼唱了起来，“我走遍世界每一处角落，期待你的来信，我回忆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直到时间的尽头。”
傅游易似懂非懂，只是觉得，麦可唱歌是很好听的。
“离别之后再相聚是不一定的事，”麦可笑了笑，“但没有也没关系。”
说完，她撩开布做的卷帘门，率先走了进去。
傅游易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突然感到近似于颓然的挫败。
麦可在笑什么，在看什么，心里想的什么，他都不能完全地理解——或许这也是麦可不肯接受他的原因。他太不懂女人的心了。
傅游易在门外踌躇不安了三分钟，才跟着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见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背对着他。
“他来了？”艾蔚抬头看了一眼，“这就是你新交的小男友？”
“不是男友。”麦可无奈地重复。
噗噗也抬起头，不过对傅游易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拿了吉他，兀自坐在那里调音。
傅游易局促地站在门口，跟他们问了声好。
“唉，终于来个年轻人，”艾蔚招呼噗噗说，“老公，你快去给这个弟弟泡杯茶。”
噗噗站起来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把吉他放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
傅游易感到惊讶。因为他熟知的烤麦麸乐队已出道二十余年，按理说至今两人已年过四十，但艾蔚看起来却仍和年轻人一般，染着粉红色的头发，吃五彩缤纷的泡泡糖。噗噗则身形高大，从始至终都保持高冷。
说起来，麦可也是这般。
如果仅从外表上看，恐怕全世界的人都猜不到麦可有三十五岁。
换句话来说，就算麦可三十五岁又怎么样，她具备着能让傅游易心无芥蒂爱上她的本领，这就足够了。
麦可没有加入他们的聊天。她背对着傅游易，好像在快速地翻一本相册。
艾蔚和傅游易聊了几句，回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叫道：“停！”
麦可停了下来，问：“怎么了？”
“我找到了，”艾蔚得意地指着某张相片的一个角落，“哈，周述在这儿！”
听到这个名字，傅游易猛地顿住了。
这个名字从高中开始就经常被他写在课桌的左下角，上大学之后，在专业课的课堂上也能经常听老师提起。
周述，国内最有名的青年经济学者。
傅游易很少谈论梦想。还是高中生时他实在不算很懂，直到某天在网上浏览到一则关于周述的人物访谈，顿时被他清晰的逻辑和理性的思考深深地吸引了。
上大学之后，为了进一步追寻偶像的脚步，分专业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经济学。
在遇见麦可之前，傅游易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像周述那样的人，当上世界闻名的大教授。
他愣在原地，听见艾蔚和麦可聊天：“这些年都没碰到他。”
停顿了几十秒，麦可似乎笑了一下，而后道：“我也很久没见过了。”
“唉，真是造化弄人，”艾蔚不无惋惜道，“以前，我总以为你们俩最后会在一起。”
傅游易的怒火侵吞了理智。他死死地盯着麦可略显脆弱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子边，一把抢过了那本相册。
他睁大眼睛，看到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上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正朝镜头开心地比耶。傅游易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少女时代的麦可。
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个高个子、身材瘦削的男孩儿，看起来比现在的傅游易还要小一点，那应该是年轻版的周述教授本人。
傅游易立马想起了搜索引擎上常用的那张周述的照片——一个三十五岁的平凡男人，还是很瘦，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皮肤晒得有些黑。
和二十岁的鲜活的他自己相比，现在的周述就像一颗毫无生机的老树，根本配不上麦可。
麦可被他吓了一跳，在旁弱弱地问：“小傅……你怎么了？”
“麦小姐，”傅游易放下相册，低头看着她问，“照片上这个人是周述教授吧？”
“是……”麦可先是点了下头，随后疑惑地问，“你认识他？”
“他是我们学院特聘的荣誉教授，不过这几年都在海外从事研究工作，我也没见过他。”傅游易解释完，随后迫不及待地问，“麦小姐，我能问个问题吗？”
麦可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周述教授到底好在哪？”傅游易飞快地问，“他长相普通，年纪也大了，根本就不适合你。”
傅游易承认自己有许多缺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很帅，也很有体力，可以随时为麦可提供保护。
要是麦可真的和周述重逢了，那才是真正的糟蹋。
想到这里，傅游易突然抗拒这种可能性。爱是占有，以前傅游易不明白，现在他是嫉妒得要疯了。
他弯腰抓住麦可的一只手，剖心剖肺地向她表白：“麦小姐，你别去找周述了，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好好爱你的。”
傅游易心想，可能麦可会被这样子的他吓到的。
但麦可不知道的是，从见面开始，他对麦可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爱字，仿佛用尽他半辈子的勇气。
傅游易沉静地等着麦可的宣判。
某一刻，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如果麦可答应，他就带麦可远走高飞，去遥远的国度生活，或者四处旅居都好，总之就是让她离周述远远的。
他实在没想到的是，麦可探究地看了他几秒钟，忽而笑了：“我没去找周述啊。”
“我找不到他的。”她说。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傅游易在麦可脸上看到了她跟着陈奕迅轻声哼唱《绵绵》的神情。
他以为麦可又会哭，但麦可没有。
噗噗从厨房走出来，打破了沉默。
“好啦，”艾蔚从身旁拿起她的吉他，笑了笑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总不能让你们的耳朵空荡荡地回去。”
傅游易愣了下。
“每天必须听一首好歌才行，”艾蔚解释般地说道，“不然你不觉得你的人生有所荒废？”
“无论产生多么痛苦的情感，音乐总能治愈。”艾蔚清清嗓音，“来自我老公的至理名言。”
噗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侧头轻声问：“唱什么？”
“就唱麦可和周述都说好听的那首吧。”艾蔚想了想，“小傅，你也听听看。”
“这首歌，名为《夏日祭典》。”
……
我将一切埋葬
又回到十五岁的夏天
度过春花秋月
下课的铃声和运动会的哨响
我爱的女孩穿格子衬裙向我遥遥地招手
梦醒的时候我将它们全都埋葬
没有雨的夏天
回不去的夏天
……
这是寻常的夜晚。中环遍布着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购物中心，彩灯将城市的夜空打造成梦境一般的国度。他们所在的仓库藏在地图上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面却响起了不同于周边破败景象的，美妙得足以铭刻在生命中的歌声。
麦可坐在木制的旧板凳上，忽然想起三天前她在浏览新闻时无意中看到的周述被长山大学特聘为专项研究员，不日将回国的消息。
其实她刚才对傅游易撒了谎。
周述对于她来说，早已不是一个想找却找不到的人，而是缺乏信心去触碰的高价品。
一方面，她希望周述像往常一样毫无保留地爱她；另一方面，她又害怕他还爱她。
如果能够重来，三十五岁的麦可想对十五岁的麦可说，不要怀疑自己的预感。实在担心的话，就看看身边的人。
更重要的是，好好珍惜。
回望过去，麦可觉得她走得每一步都未免太仓促了，她急不可耐，力图证明她拥有的就是她想要的爱情。
那些横亘在岁月中间的记忆又算是什么呢？它们终将模糊、淡化、慢慢消亡，如同向宇宙发射的信号电波，没有明确的终点和事先预设好的路线，却是切切实实一去不复返了。
这一回，麦可没能控制住汹涌而至的情感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