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辰
已近初夏,烈日高悬。
昭狱大牢里,往日吃酒划拳的狱卒此时都静的像看家哑狗,垂手恭敬地候在外头。
狱内摆着一把浮雕阔椅,闫富贵面色滋润,懒散的坐在宋明楷正前方,神情早已没了此前一贯的敬畏瑟缩。
他如今,也敢直视宋明楷了。
但是宋明楷不看他。
他瘫在地上,因酷刑而半残的腿已透着一股腐臭。
“还未认罪?”
闫富贵看向一侧的涂青城,似是责问:“你好歹代掌禁军有些年头,本事都学到□□里了。如今这差事,可是我亲自给你求来的。审了这些日子,还弄不出来一纸供词?”
涂青城一旁低眉顺耳:“圣上钦提的要犯,也不敢往死了弄。干爹,再给我几日,我必把这差事干的漂漂亮亮!”
“真是犬牙生走狗!”宋明楷不齿听这二人苟且之词,散着一头白发,笑的牙齿打颤。
“涂青城!你也记得你执掌的是禁军的神策军,禁军乃天子私兵,你居然认这阉狗当祖宗,何其可笑!”
“听说康行辅入京后,每日三次来你府上报道。”闫富贵反唇相讥,“是你不见,否则,断不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姓康的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去替他说话!”宋明楷冷笑,“莒城一战,若不是陆渊不惜逆旨而行,又有陆喻之筹谋得当,一城的百姓怕已是血流漂杵,浮尸白骨了!”他肩头耸动,“不过尔等走狗,必是不懂——”
闫富贵眼底煞出阴沉沉的恨意,陡然站起来:“都是天子走狗,不过有把没把的区别。宋大人,做人自视过高,是要吃亏的。”
宋明楷仰天笑了一声,良久,掩面哽咽:“你们杀了我吧。”
“你不认罪,咱家可不能让你死。”闫富贵皮笑容不笑,转过身,“涂青城,两日时间。若再没有供词,你往后晋升一事,怕是难。”
涂青城冒出一头虚汗,忙扶着他起身,信誓旦旦道:“最迟明日午时,儿子必将那证词呈给干爹过目。”
身后的宋明楷已迎头撞向墙面。
涂青城暗叫不好,眼疾手快将人向后一踢。残体应声仰倒,他伸手去探,还有鼻息。这才如释重负。
闫富贵愣了片刻。
纵使已站的这样高,甚至拿捏着宋家一族性命,这人只一个抬眼,就注定他永远是动辄跪行伏首弓腰的那一个。
他皱着眉,心中躁郁难言。一扭头,挥袖出了这阴森昭狱。
涂青城没有食言。
次日,午时不过,供词果然呈到了虞后的手上。指印压的沉实,没有挣扎的痕迹。
虞后先问:“人呢?”
闫富贵低眉垂眼:“不敢瞒太后,证词来之不易,宋大人是受了些罪,但奴才瞧着,能挺到行刑之日。”
她似乎放了心,这才仔细去看。
良久,将纸搁了回去,叹了一声:“毕竟曾是功勋世家,宋明楷亦曾是平陆臂膀。他本就失了儿子,又是将死之人,狱中不可过于为难。”
“奴才记着呢。”闫富贵应着,不忘从旁奉上热茶:“太后慈心天鉴,实乃平陆幸事。奴才昨日还斥了那禁军,这几日定好生看顾。不让宋大人再受丁点罪。”
虞后看他一眼:“他往日为难你不在少数,你今日能有这份胸襟,实在难得。”
闫富贵一伏腰,肩怂的愈发厉害。
“佛祖前头哪敢称慈悲。太后您就是当世活菩萨,我顶多是您净水瓶中两滴水,谈不上胸襟,全是沾了您的仙气,才能得窥圣心一二罢了。”
一番话哄得虞后笑的眼角起了纹,心情豁然松弛:“你呀,也就是忠心这两个字,不得不夸。”
闫富贵托着虞后的手,试探着问:“不过供词里倒只字未提叶家——”
虞后笑容敛淡:“叶公素以高洁明廉著称于世,如今隐退朝堂,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说他造反,你信吗?”
逆谋是大案,能扳倒宋家,却决计扳不倒叶鄢砚。
和宋明楷一族延绵数代的世家威慑不一样,叶家之所人让人忌惮,全系在叶鄢砚一人身上。
他似是司马朝堂堪比神祇的存在,只要活着,就有人俯首是瞻、奉命唯谨。动一动纸笔,文人学士莫不趋之若鹜。
说叶家造反,无异于明着告诉全天下,这逆谋案就是个笑话。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要扳倒叶家,只能叶鄢砚自己来。
“对了,”虞后忽然一顿,轻声道,“我给惜宁选了个好陪读,猜猜是谁。”
“奴才愚笨。”
“叶家的女儿。”虞后拿剪刀去裁风里的月季,微微一笑,“蝼蚁贪生,蜉蝣畏死。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惜宁公主十五岁生辰宴。
皇室家宴,陆渊身为重臣受邀前去本无不妥,但虞后指明让陆行风随行,就很有些不同寻常。
殿内馨香雅致,富丽堂皇。宴席未开,人已到了大半。
陆喻之今日着的朝服,他倒是比他父亲隽秀风雅,但入座时仍不由掀起一股猎猎豪风,与列座的纤弱文臣自然的劈出一道屏障。
反观陆行风,莒城战后也没个官位,一身花花绿绿的常服颇不讲究的架在身上。
所幸他肩宽腿长,身量也高,人压得住这花色,松垮地架着也赏心悦目。
待他抖着胯子落座时,狷狂轻薄感更甚。
不说与他兄长了,就是比他一旁的简家、傅家二子,也是天差地别。
虞后稳坐堂上,似是没有看他,一如往常笑的尊贵雍容。
“是陆兄,”简玉珩连酒杯都没捉稳,目光震颤,“这也穿的太骚了。”
“老子骚是正常的,”陆行风捂着嘴,往周遭扫了一眼:“公主呢?”
“啧,你以为公主是你想见就好见得?”姚万里没眼看,提壶给他倒酒,低声道:“你不稀罕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呢。今天生辰宴,公主借口不适,压根就不来。”
陆行风心里咯噔一声。
得,吃了一路蒜全白瞎。
傅晚之也凑过来:“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有你爹和大哥在,怎么还怕成这个怂样。”
“你不懂。”陆行风目光沉痛。
虽然他老子那夜拍着桌子做了担保,但陆行风想了很久,觉得这门婚事大概率是黄不了了。
他大哥已婚配,三弟又非嫡子。只有他这个根正苗红的嫩苗适合被皇家贵女蹂/躏。
而且最麻烦的是,他还很帅。
当代男妲己,雄性狐狸精,熬了几个通宵还能每天被自己帅醒的那种。简直神他么烦。
几人话没说几句,殿前忽然跪了一片。几位公公掀了软帘,尖着嗓子传:“皇上驾到!”
少帝司马盈一身鸦色帝王冠,大步跨入殿中。
今日他气色很好,未着人搀着,素日总似不堪重负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肩背,也似乎挺拔很多。
相亲宴,主角不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真他妈有意思。”陆行风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压了压喉口的冲天蒜味。
酒过三巡,殿内众人吃热了,气氛正浓。
少帝司马盈突然开了口:“母后,听说宋明楷,不日就要问斩了。”
生辰宴,却问的是个死人。
虞后心中不悦,也未表露,只点了闫富贵的名字:“哀家不胜酒力,难得此事皇帝上了心,闫公公,你便替哀家答了吧。”
少帝脸上僵了须臾,垂下睫。
满座勋贵朝臣,母后却让个太监来答他。他分明,分明已经很乖很听话了。
闫富贵跪答道:“回皇上,回太后。宋明楷及其同党确已伏罪,按三司出的折子,不出月末,便要抄家问斩。”
“逆臣贼子,理应斩草除根。”少帝猛咳了一阵,羸弱秀气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
“只是,尚书令如今空缺,南衙府兵之权亦亟需有良臣补上。母后,可有心仪人选。”
他一口气吊的很长,却说的稳健。
堂内吃酒的声音弱了下去,众人眼耳并用,看着上座的交锋。
虞后皱了眉。
宋明楷一死,她原本打算将这南衙府兵之权交给她兄长吴歇,他久居高位却无实职,此前因叶公隐退荣登了丞相,但从未掌兵。
天子朝堂,没有兵,就失了谈话的底气。
少帝一直病着,这几年的匪乱、天灾、叛党之争,都未曾过问。自幼养在身边便一向是孝顺的,今日发问如此突然,倒教她不好回答。
虞后捏着银盏,吹着汤中热气,“尚书令一职,需重卿共拟。哀家不过替先皇暂执朝事,已是惶恐。此事,就不便荐了。”
少帝就等她这句话,开口道:“朕以为,吴相便很合适。他如今执掌朝堂大权,又是先皇亲封国公,再拿了这南衙府兵之权,便真是平陆的左膀右臂,朕的唯一倚仗。”
句句大坑,无人敢接。
吴歇只能硬着头皮出列。
才斩了一个弄权结党的宋明楷,圣上就直点他的大名,他难免冷汗瓢泼:“微臣惶恐,怕力不能及,不敢担此重任。”
虞后的表情很精彩,陆行风看得津津有味。
陆渊远远睨他一眼,对他稍显愉悦的吃瓜姿态有些无奈。这臭小子,很快就到你头上了,还傻乐。
果然,话锋一转,虞后将目光投到陆行风身上:“久闻陆家三子,个个人中龙凤,今日一瞧,陆将军这两个儿子果然姿仪不凡、气宇轩昂。”
陆渊道:“竖子愚笨,太后谬赞。”
虞后不为所动,看着陆行风,笑盈盈说:“惜宁公主也到了待嫁的年龄,依哀家看,倒是与你般配。”
陆行风本能看了他爹一眼,柔弱乖巧无助。
“吾儿品行不端,不敢高攀,恐辱了皇家颜面。”陆渊冷冷推辞。
虞后充耳不闻:“陆将军过谦,哀家今日看行风这孩子很好,哪儿有你说的这样不堪。”
陆渊笑的勉强:“公主金枝玉叶,南陆却是苦寒之地,怕委屈了。”
言外之意,陆行风他是一定要带回南陆的。
几番推拒,虞后已很不悦,手里拿的半盅汤重重搁在桌上,皮笑肉不笑道:
“说来可笑,那宋明楷此前亦是三番两次的躲着,宁娶叶家姑娘,也不要哀家的公主。
依哀家看,平陆的公主,哪儿是什么金枝玉叶,逆臣贼子都配不上,又怎好入亲王府的门。是不是?”
“太后折煞老臣,”陆渊呼吸微沉,绷着一张脸跨步出了席。良久,才砰的一声重重跪下。“臣为平陆,为太后,为皇上,万死不辞。”
满席寂静。
这是雄狮伏主、猎鹰弃饵的姿态,也代表双方博弈后,最终仍要回归君臣本位的绝对架构。
陆渊这一跪,力度之大,甚至挟风扫过陆行风耳鬓,让他呼吸一窒,不由握紧了拳头。
虞后眉头轻展,却死咬不让:“如若哀家今日非要赐婚呢?”
双方进退维亟,席下百官慌悚踌躇,杯盏无声。
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虞后脸色一冷。
“太后,微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这声音出来的突然,像是平地一道响雷。
几十道目光齐齐扎向杜君集。
“微臣家中亦有儿女。将军想将儿子带在身边教养乃是人之常情,二公子和公主年纪还小,婚嫁不必急于一时。太后既有成人之美,不如,今日先赐婚,等二公子过几年回乌京,再行婚事也不迟。”
他转头看向陆渊,面容平静诚恳:“不知陆将军意下如何。”
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好法子。
适才百官静寂的场面还锋锐地扎在心上,虞后目光微动,好像才注意到朝堂之上有这样一号人物。
陆渊冷哼一声,说来说去还是要赐婚。
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台阶给了一个又一个,他再不应,就要落人口实了。
也罢,先把小崽子带回南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另说。
气氛逐渐融洽,众人又开始举杯碰盏。
陆行风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在他本人屁话没发表的情况下,被殿内几个与他鸟关系都没有的人一锤定音。
万恶的封建王朝。他就着酒恶狠狠的吃了一口肉,眼神却落在杜君集身上。
毫无疑问,今日这盘棋,是叶知秋下的。
为他吗?
明灭的碎影落在他手上,他握住那光,无声地勾了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