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掉马甲
灯笼在黑沉的夜色里烟火似的“啪”一声亮了。
叶知秋站在步廊下,半明半暗间,很快压下眼底那点说不出的情绪。
初听第一句,她尚可说耳熟。
再听第二句,一口一个老子,配上适才馆外一瞥而过高且瘦的背影,她很难认不出来。
才一瞬,她脑海里已重组再现了无数个陆家的阴谋。
莒城火事,宋离失踪,剿匪平叛。桩桩件件,好像都能以陆氏与文臣间的政敌之争来说通。
陆行风一脸狼狈,立刻从她沉压压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下半身还吊着,冬夜寒风鬼啸将腿根吹了个透心凉。
“怎么?看男人撒尿上瘾?”他莫名很烦,有点想解释,又不知从哪儿开口。从他穿书?还是救人?
怕是要被当成精神病。
叶知秋从容转过头去。
宋离失踪,宋世伯一夜白头,如今还惹上暗通敌军的大罪。
她对传闻中荒唐痴蠢的陆二谈不上恨之入骨,但的确多有不齿。今夜若不是姚万里那一声陆兄,叶知秋不会跟来。
原本只想略施小惩,却不料反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片刻后,陆行风从月影处走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眉目间是少年世家子的落拓不羁。
居高临下看她时,又鲜见的威压逼人:“怎么?觉得是我陆家害了你夫君。贼喊捉贼?”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叶知秋像是拘在了某种困境里,却仍不动声色道,
“陆氏家眷受困乌京,是拜我叶家所赐。你父亲南陆坚守多年,每一回遭天家敲打,都是朝堂上世家文臣的手笔。宋世伯自然也是此间之一。
陆府和江北多年宿战,关系千丝万缕并不比久未归乡的宋家少。若说陆家有意设局,想要将这滔天大罪嫁祸给宋家,顺势打压打压叶府扶持的一众派系,道理上是成立的。”
“呵。”陆行风脸色冷下来,抱臂,一副惯露于人前的纨绔做派,
“胆子不小,就你这番话,但凡松出半个字到我父亲耳朵里,就凭叶家如今颓势,谁也保不了你。”
他凑近了,弯了弯唇,用那双落满星火的琥珀瞳盯着人,“你就一点不怕我?”
陆家如今风头无两,踢了他一脚,还敢大剌剌露面,对陆家做出如此要人命的揣测。
她是对自己自信,还是对他。
“自然是怕的。”叶知秋并不躲闪。
陆行风嗤了声:“你这可不像怕的样子。”
“强装镇定而已。”她捋着细枝末节,月色里轻忽一笑,
“可你两次三番救我,不像要置叶家于死地。而陆将军明明剿了外敌细作,却宁愿不要这军功,也未呈到殿前。又让这道理不通了。”
“劝你别诈我。”陆行风警惕地盯着她,眉峰一挑,“还有,外敌细作的事你怎么知道?”
“那晚我被人打晕,也在营中。”叶知秋很坦诚,“抱歉,我耳朵灵敏,听到了不该我听的。”
也并不难猜,陆渊有太多方法为难宋家,但让宋离在他领兵平叛的辖地内失踪,无疑是最蠢的。
再者,他有南陆大军在握,宋世伯手中的南衙府兵之权诱惑不大。
陆家若有叛心,此番更不必竭力解莒城之危。
她看着陆行风,眼睫半敛。
都说那陆二如何浪荡可笑,虚软无用,这些传闻飘忽不实,和她眼前郎艳独绝世无其出的少年郎根本就是两样。
所以。
视觉会被表象欺骗。她会这么以为,就代表有旁人也会如此揣测,包括天子,虞后。
如果有人故意想营造眼前这种假象——
“还有一种可能。”叶知秋一眨眼,忽然心下贯通,喃喃道,“或许,真正的目标其实是陆家。二十万赤雁军的诱惑力太大,有人布局,宋叶两家不过恰好当了垫脚石。”
她眉头微蹙,“若是当初陆将军将细作之事捅出,朝堂一乱,不止匪乱难平。等到尘埃落定,陆家也会牵涉其中。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
她自己想通了,这回看向陆行风的眼神就没那么冷僻。
“朝堂之事我听不懂。”陆行风为自己叹了口气,却又惊讶于她今夜的赤诚,“叶知秋,你一直这么聪明吗?”
“一直。”叶知秋对他笑,歪着头,梨涡里有一汪月痕,“我以为你是知道才救我。”
微风拂过,陆行风懒懒曲腿,这才发觉她一身纤细的瘦骨着的却是男装。
这么瞧着,又是一种不一样的恣意好看。
夜深,却也耐不住肤色白,连灯影晃过来,都像是能将那层薄薄的皮肤烫伤。
怪不得能当宋离的白月光呢,他不是滋味的想。
“放心。你救了我,我不会恩将仇报。”她见人不回话,慢吞吞道,“若有祸事,我尽力相帮。”
声音不大,像一片蓬松的软羽擦着了耳根,一闪而过,让人下意识就要去捉住,细细的听。
“什么意思。”陆行风蒙了片刻,忽然有些心神不宁,陡然向她压低了目光,“说清楚。”
“字面意思。”她抬眸,一双眼定定的,掩在吹散的额发下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陆叶两家是政敌,你我又有私仇,明日以后,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虚与委蛇。”
“不过我也并非睚眦必报之人。”她又莞尔,不着痕迹退了两步,“你救过我,那声谢谢是真的。”
一句话点破两人此前那点模糊的交情,这几年,周遭变故太多,她对人情淡薄最是了解的透彻。
陆行风别有目的的靠近即便有善念作祟。更多的,仍是利用,是诈取。
图她父亲在文臣中那点余荫吧,她想。
“她们骂你,对吗。”陆行风没有否认,却被私仇二字打的心口微堵,他眼神追着她睫毛边上那缕淡淡的月影,心沉了一下,“是因为我。”
“是。莒城火事那晚,叶氏嫡女被匪军强抢蹂/躏的流言你不会没听过,”叶知秋没什么表情,望着被吹开的袍角,轻声道,“拜你所赐,声名狼藉。”
陆行风的确听过,腌臜,不堪入耳。
是原主作的孽,但他立在此处,被那漠不关心又千疮百孔的语气戳中,像被人重重扇了一耳光,半晌没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