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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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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已过,夜里已不那么干着冷,不远处的土坝上黑影幢幢,如鬼草缠人。

    陆行风瘫在案上。

    御小龙叩门,一同进来的还有副将白岚。

    白岚原是陆喻之手下猛将之一,身量颇高,宽肩阔背,浑身都是军中男儿的强健气魄。

    和极擅刀枪的秦邵师出同门,素以箭无虚发闻名。

    “少将军。”白岚行了礼,一双凤眼炯炯有神:“那匪军有点脑子,不敢马上攻城,还在探。不过,我看他们躁的很,已有部分主力集结,怕也观望不了几日了。”

    “城内守军呢?”陆行风支起脑袋。

    “回二少。”御小龙紧着答:“县内果然有细作,这几日已把守城军不堪一击的话都传到位了,玄巾军里夜夜嚎歌,兴奋的不似个人样。城内怕死的兵也逃了个八九不离十,留下的多半决心一战。”

    “漂亮。”陆行风舌尖滑过齿缝,微微眯眼,“这几天被人骂的跟畜生似的,那县丞还来激我好几回,再不打,真是要活活憋死了。”

    白岚和御小龙相视一笑:“辛苦少将军,等过几日,咱打他个痛快!”

    陆行风闭眼,躺的十分安详。

    谁能料到他老子一手损招,胆大包天抗旨不遵,留下大半名将和近九成的兵力埋伏在附近。

    又纵城内细作通风报信,守兵四散溃逃也不管,只等玄巾军兴高采烈的集结此地,杀他个全军覆没。

    今夜无星辰,湿夜铺洒在寒气森森的树影间。

    御小龙出去一探,回来时手里多了两碗热汤,“二少,吃一碗?”

    陆行风没动:“爱吃你吃,老子气饱了。”

    白岚却不客气就手呼哧喝了两口,叹道:“大冷天喝口热汤不容易。又是那叶家小娘子吧?”

    “那可不,一个姑娘家,能带着女眷将这热粥油汤、御寒之物送到此处来,有胆色,不容易。”御小龙话说着,准备一饮而尽。

    却吞了个空。

    陆行风长指掌着碗。

    他皱眉喝了一口,肉香汤浓味道不错,又状似无意问道:“城中女眷不是都撤了么?她还在?”

    御小龙干巴巴的望着那碗汤:“二少,那还有假,连着几日都来。”

    陆行风站起身:“人呢?”

    御小龙指了指下边:“喏。那儿呢。”

    月色很薄,陆行风背靠着斑驳灰褐的城墙,垂眼望去。

    巡防那条路夜里昏暗无光,却不妨碍他的视线穿过人影幢幢准确找到叶知秋。

    一身牙白素色棉衫裙,墨发如瀑随意挽在肩上,粗纱遮面,手上麻利的盛粥舀汤。

    还知道遮脸,陆行风忍不住勾勾唇角。

    他很少从这个角度看叶知秋。

    不止脖颈修长漂亮,后脑勺都生的极好。

    浓夜拨春寒,她小而娇的耳朵被冷雾缠着,更显红的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去搓两把,一直把那娇红搓掉。

    他不自觉看了太久,却在她抬头的一瞬,做贼心虚般将脸转过去。

    御小龙看他盯着不动,向下一探:“二少,有你认识的?”

    “不认识。”陆行风眼中漾出并不显见的光彩,转身取了弓,又摸了摸配刀,“女眷夜行不安全,我去送送。”

    城内巷道空寂,只有三两巡防的士兵,积雪很厚,鞋靴踏上去时冰渣子似的咯吱有声。

    叶知秋一行女眷拖着盆盆罐罐,走的并不快。出行才不到半里脚程,眼前忽然一阵骚乱,十几个壮汉正携刀从暗处疾步蹿来。

    扶春和玲珑本能将小姐护在身后,一众人鸦雀无声将头垂到裤腰下。

    这几日城内逃兵多,只要不惹事,他们一般也不与普通百姓为难。

    一人忽然对上了她的眼睛。

    “真他妈的好看。”那人走了几步,又陡然转过来,痴痴地说,“要打仗了,小娘子走不走?”

    “军爷,我们不走。”玲珑慌忙摆手。

    “我他妈问你话了!”这人粗声道,“城要破了,就你们这些娘们,不走就只能被那群土匪轮着/日穿。”他啐了口,恨恨地骂,“狗娘养的,怎么留了个不会打仗的玩意儿来守城。”

    叶知秋没做声。

    那人着了迷似的看她,伸手就要去抓月色里的那抹雪袖。

    “走吧,这烂世道,老子——”

    叶知秋带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空气中已传来利箭破空的锐鸣。

    “噗”的一声,箭身微颤猛钉在几步外的旧墙上,再看,这逃兵粗糙的手掌竟被逼人的锋芒生生透骨射穿。

    女眷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叶知秋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暗处的瘦影。

    陆行风提着漆色铜铸重弓,神色冷峻,勾了勾手指。

    身后的御小龙心领神会,立刻带人先将这些兵的嘴给堵了,死狗一样往回拖。

    “我送你们。”陆行风没等她开口,先替她做了决定,“这次是我御下不严,欠你的。”

    叶知秋拿帕子擦了擦袖上的血珠,她其实带了足够护卫的人,但还是微哂,“劳烦秦将军。”

    “怎么不走?”他在黑夜里挽臂,肩上覆着一层盐霜,“都说城要破了,你冒险送这些东西,恐怕并不值当。”

    “莒城若破,你我之命运都不过早晚而已。走不走,区别不大。”叶知秋望向黑漆漆的一扇扇窗户,呵出一捧白雾,“况且,此战,胜负还未分呢。”

    “这么自信?”陆行风眸色一弯,“是觉着我家二少还有救?”

    “那倒不是。”

    陆行风笑容一僵。

    “听闻陆家二公子的画像被玄巾军的人给供上了。”叶知秋未察他表情有异,继续扎刀,“膨胀的人打了胜仗难免心飘,我只是觉着,陆将军不会真的将莒城拱手让人,还是这样不堪为敌的人。”

    陆行风淡淡瞥她一眼,没吭声。

    “秦将军觉得魏县丞如何?”她忽然问。

    “有点迂直,”陆行风实话实说,“不过是个好官。”

    “可惜出生一般,不能像康家那样冰敬、炭敬样样到位,注定出不了头。”叶知秋半敛着眼眸,整张脸笼在昏光里,岑寂又柔和,

    “先帝早年广开言路,善纳直谏。就是我爹爹也常要被参,如今倒是其乐融融。当朝若有魏县丞这样敢说话的言官,玄巾军之流,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陆行风刚象征性嗯了声,就察觉出不对。

    他一个边关副将,跟朝堂沾不上半点关系,就凭这点私交,犯得着跟他说这些?

    “喂——”他微眯了眼。

    才要开口,却见叶知秋脚下一个踩空直直往前栽去,陆行风一怔,下意识撑住她的手。

    皓腕如雪,软的水一样。

    人一站稳,他立刻被烫到似的弹开。

    “你眼睛怎么回事?”陆行风站到她面前,一弯腰。

    老早察觉她走的磕磕绊绊,那么大一个坑,还是看也不看傻子似的踩进去。

    “夜盲。”她轻轻喘气,黑睫低垂,眸光不能聚焦似的盯着足尖,“小时候被吓着了。”

    他还想再问,两个丫鬟已着急忙慌提着灯笼跑过来,“小姐!”

    “不碍事。”叶知秋被人拉着原地转了一圈从头检查到脚,她纤指抻了抻衣襟,略显无奈地看向他,软声软气说,“将军就送到此处吧。”

    叶宅已近咫尺,陆行风不置可否,止了步。

    风雪未停,她睫毛上沾着晶莹剔透的冰屑,又道,“愿将军得胜回朝,振旅而归。”

    远处,夜星忽闪,早春渐浓。

    半晌,陆行风才摸着刀鞘,轻声答,“那是自然。”

    熬到第六日,谷水还是紧闭城门,

    未及日跌,阴雨沉沉。城楼底下躁动不安,已有乱箭飞入。

    陆行风看得出,魏县丞背后盯他的眼睛都喷着火。

    “慌什么。”他伸手取了墙上的弓,上下把玩,眼底映出箭锋的寒光,

    “说到底,这玄巾军是被此前陇西饥荒给闹出来的。我听说,谷水也饿死了不少人。朝廷明明拨了足够赈灾的钱粮,怎么?在你这儿丢了?”

    “卑职惭愧。”魏书良垂目呐呐。

    陆行风心道,真是个傻子。

    陇西赈灾款项层层刮扣,到了县里已寡的杯水车薪。谷水县令康行辅自己没胆子吞,也填不了这个窟窿,直接放任不报。

    倒是魏书良为偿还赈银的亏空,逼令富贾开仓得罪了人不说,还卖房卖田自掏腰包俸银。

    时至今日,老母还在给人当佣工还钱。

    陆行风试着拉弦,唇角笑意薄淡:“谷水如燕雀,魏县丞空有鸿鹄之志,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也去那乌京朝堂里走一遭?”

    魏书良涩声道:“功名利禄富贵命,不要也罢。”

    陆行风将箭瞄向远方,眯了眼:“你母亲大小曾是个官家小姐,老来如此困窘已是凄惨,你还打算让她丧子。魏县丞,你也忍心?”

    这话一下戳着人心窝。

    魏书良眼眶猩红,“微臣扪心自问,此生不负头上官名和满城百姓。却唯独对不住家母,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但我职责所在,哪怕只有一线活路,我也须得死战到底。”

    他颤巍巍走了两步,指着陆行风的鼻子,恨道:“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少将军,你今日如再龟缩不战,满城的将士都要心灰意冷,此战过后,你就要背上千古废物的骂名,亦是我平陆的滔天罪人!”

    城门被攻城锤撞的轰隆作响,软梯飞墙,刀戟声渐起。魏书良一身瘦骨,手持长刀,已准备迎战。

    “敢当面骂老子的人不多。”陆行风微微昂首,露出少年如刀削般凌厉的下颚,“先生的手有经天纬地之才,拿刀动枪的事儿,该由老子这种混账东西来。”

    魏书良手中一空。

    “小龙!给二公子好好守城!”陆行风转瞬跃下高台,抽刀策马如离弦之箭,他双眸冷静得惊人,在即将奔涌的战意里振臂道,

    “兄弟们!跟老子出城!迎战!”

    城门缓缓拉开,又沉闷的关上。

    雨珠滚过长刀,夜还不深,远天已是一片黑压压的潮浪。

    独眼首领多少有点目瞪口呆。

    才百十人也敢来对阵他万人大军?这人疯了?

    为首的少年劲瘦纤长,只见他虚空射了一箭,箭矢软塌塌的扎在地上,与玄衣军隔的山高水远。

    “这样的奶娃娃也能做骑哨。”独眼龙被逗的大笑,露出金牙:“看来平陆是真的要完了。”

    落日坠入深渊,玄巾军主力终于被引入伏击圈。没有人注意到,近处土坝上的鬼影黑草不见了。

    陆行风这招诱敌深入,杀人如斩草,乱军中被砍了几刀也不知道疼。

    此刻却忽然不跑了,战马高嘶,他勒紧缰绳,锐利地盯向眼前浩荡而来的玄巾军。

    白岚夹着马肚紧随其后,满脸兴奋,俨然一副我们这一百人把你们成千上万人给彻底包围了。

    独眼龙这才觉出不对劲。

    身披蓑衣笼在轻甲之下的赤雁军将士,乌压压的匍匐在雨夜中,像瞄准了猎物的鹰群,蓄势待发。

    陆行风朝身后缓缓抬臂。

    “杀!”他猛地挥手,发出令人胆寒的怒吼。

    陆喻之薄夜中笑的宠溺,只见他持弓搭箭如满月,劲弦绷直的瞬间,眼中尽是风沙云月,儿女豪情。

    一声军鼓擂响。

    “杀!”

    “杀!”

    “杀!”

    军旗猎猎,万骑踢踏而来,雷声滚滚中黄尘飞卷。远远望去层层叠叠的旗帜下,乌泱泱一片黑潮奔涌不止。

    独眼龙眯了眼:“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有人牙齿打颤:“都都是人。”

    妈的,中计了!

    陆家这一仗打的酣畅淋漓,不仅守住莒城,还一举夺回陇西此前被攻下的诸多城池。

    玄巾军苟延残喘几乎很快没了声息。而南陆之困,也因陆渊的及时回程,而悉数瓦解。

    捷报已传至乌京,只等封赏的圣旨。

    比起灭玄巾军,退敌江北,更令陆渊振奋的是,陆行风真的脱胎换骨了。

    陆喻之的感受则更加强烈。

    他上下打量着陆行风,这张脸这样熟悉,但南陆和乌京遥遥两望,山重水远,他们又的确好像才认识不久而已。

    县里街道上星火点点,已恢复了往日八成热闹。

    陆行风翘着二郎腿坐在城墙上吹风,夜风甘凉,他看向远处的矮桥,隐约能见着叶家宅子里微露的灯影。

    “二弟!”陆喻之轻轻唤他,“父亲有信给你。”

    陆行风展了信,很快皱起眉,“要我回南陆?”

    陆喻之笑:“怎么,不愿意?”

    他常居军营,和两个弟弟自幼不在一起长大,身边也就秦邵和白岚能说得上话。但他们毕竟是副将,军中纪律严苛层级分明,像陆行风这般能跟他勾肩搭背,呛声耍滑的人,一个也没有。

    去了南陆才好。

    这小子养在乌京已有多年,他心里早盘算着,到了南陆就要继续教他用兵杀敌,磨一磨他凡事都无所谓的性子。

    “老子不去。”陆行风绝望的闭了眼。

    南陆苦寒,时有恶战,万一死了连具完整的尸身都难找。

    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去乌京当条咸鱼,好好感受下京圈富二代挥金如土的人生。

    “机会难得。”陆喻之沉声,“你不知道,父亲这些年多想把你和母亲接到南陆。可惜天子忌权又忌兵,只有你们留在乌京,世家朝臣才能安心。”

    陆行风沉痛的点点头,不太死心:“现在把我弄回去,就不怕天子震怒,群臣奏谏?”

    陆喻之摸摸他的发顶,温声道:“此次我陆家反叛有大功。况且,你一人回南陆,构不成什么威胁。”

    陆行风嘴角一抽。

    有话好好说,怎么还人格侮辱上了。

    “那个魏县丞。”他突然转了话头,漫不经心道,“听说干了十几年都提不上去?那几日我闭城不出,急的他给我好几通骂。不孬。”

    “好,我跟父亲提提。”陆喻之忽然莞尔,“难得见你替谁开口,怎么?受人之托?”

    “嗯。”他这回没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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