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马甲
莒城的帅帐内,陆渊已等候良久。
“查的如何?”
陆喻之进来时脸上都是霜冻,眼却熠熠生辉:
“父亲所料不错,谷水周边确有数队人马。昨夜二弟诱敌有功,我们顺势急攻,不仅伏击了他们的粮草车马,就势又突围了他们几队主力,收获不小。”
陆渊眯眼:“那小子呢?”
“不孬。”陆喻之笑,“生擒敌军首领时也出了力。依我看,二弟经此一事长进不少,大概被那细作气的不轻,想一雪前耻。”
不及细问,军师季孝恭已领着陆行风一行人入内。
“将军,新线索。”季孝恭呈上从黑衣人身上搜到的通关文牒,神色凝重:“这伙人果然非我平陆国人,身手做派像正规军,恐怕不是来自江北就是云枭。”
文牒若非伪造,说明朝中有内应。此番若是中计,莒城之困便难解。
届时朝中给他陆家治一个剿匪不力勾结外贼的罪名也未可知,如此,陆家军权怕也要拱手让人。
陆渊勃然变色,拍的案上茶壶哐当乱响:
“这些世党阉臣,一昧想着争权,江北和云枭岂是好糊弄的!?叛国通敌的大罪,也想丢给我陆家。届时南陆边关不保,于平陆就是灭顶之灾!”
众将被这威喝震的没有言语。
陆喻之沉吟片刻,突然看向旁侧:“二弟,你有线索?”
陆行风心思不在此处,他这会儿头昏脑涨,耳朵里全是叶知秋那声没说完的“你是——”。
进进出出,没完没了,神他妈烦。
“啊,”他垂眸片刻,面上却滴水不漏,懒散道,“宋氏嫡子宋离,莒城火事那夜在谷水失踪了。”
“宋离那他老子宋明楷也来了陇西?”有人诧异,“他一个好好的京官,来陇西谷水作甚?”
“大婚。”陆行风摩挲着掌心刀鞘,隔着帘隙微光去看远处那顶雪帐,“宋离和叶府嫡女叶知秋。”
陆渊冷嗤一声。
虞后有意赐婚,叶家竟也敢这节骨眼上去挡。
宋家出身江北,朝中人尽皆知。而通关文牒乃兵部下司发行,正是宋明楷所辖。
细作一事可大可小。
若上报朝廷交三司彻查,就凭乌京那帮权官的好手段,今日所抓之人无论出自何处,都定会被安上江北国细作的身份。
届时证据上做做手脚,宋家纵有三头六臂也脱不开干系。一旦牵扯谋逆大罪,谁也逃不了。
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他对朝堂纷争一向避之不及,虽无意替宋叶两家遮掩,却也不想此时给人做嫁衣。
况且如今的朝堂,禁不住这一场潮浪更迭的大乱。
思及此,陆渊忽地起身,令道:“活捉的这些人,也不必审,一个活口也不要留。假玄巾军之事不可外传,违令者斩。”
诸事议妥,众人依令散去。
陆行风从满耳天书中如获大赦,才抬腿,却被陆喻之拉住。
“昨天的姑娘——”陆喻之莞尔,“喜欢就喜欢,打晕人家做什么。强取豪夺可绝非我陆家儿郎作风。”
“不喜欢。”他眉眼中藏着莽撞后的不高兴,面无表情,“她姓叶,有相公。”
陆喻之一愣。
那他这傻弟弟昨天还一路将人抱回来,岂不讨打。
临近黄昏,秦邵还在军歇的帐子里洗漱,一抬头,便见雪色霏微中两道瘦影迎风逆行。
御小龙跟在后边,替他家二少抱着染血的大氅。
秦邵陡然跑了两步,跳过雪坑,从身后拍了他一掌,笑道,“小子,昨天不错,有胆量。”
御小龙赫然,指了指前头,“少爷教的好。”
“二少去哪儿?”他收了腰刀,跟着一道走,“那姑娘可还没醒。”
“不敢猜。”御小龙吸吸鼻子,“少爷如今脾性不同往日,也摸不透。但表情很凶,我看像是要去打架。”
“那不能。”秦邵笑出声,压低嗓音道,“少爷是去哄人的。”
陆行风身高腿长,走到帐外时里衣已微微敞着热意。他顿了步子,在薄淡的昏光中嗅了嗅臂袖。
一股黏稠的血腥味。
他转开视线,入目所及,一片草木芜杂城墙破败的衰色。
战火烧燎之地,淤泥烂木里头不知埋着谁的手足残肢,若非穿书,这鬼地方给他一个亿他也不想来。
帘子被掀开,里头没掌灯,漆色一片,淡淡的脂粉甜香隔着床榻漫过来。
叶知秋闭着眼,梦里发出浅淡的呓语。
帐隙裹入一阵寒潮,陆行风下意识去挡。
他眸中锐色寻常并不露于人前,因为吹了风,又多一层冷霜。里头炭火熏着,榻上软乎乎的少女脸上绯色犹存,笼在朦胧里,娇憨可人。
这个时候的叶知秋,报恩之心虽有,但戒备感更重。他几乎能想象到,被人如若仇敌瞪视的场景。
不知站了多久,叶知秋才悠悠转醒。
“是你。”她缓缓起身,听不出什么语气。
陆行风表情冷沉地迈步走来,腮骨紧绷,幽深黑沉的眸子隔着薄光和她四目相撞,“对,是我。”
“此处是?”她未察眼前少年声色冷冽,自顾自下榻,“我需得回府了。”
爹爹找不到她,恐怕要急疯。
却抹黑碰掉了什么玉器,坠在地上时声音莫名刺耳。
回家,摔东西。全是小姑娘生气的把戏。
空气短暂的寂静,短短两句话每个字都稳稳戳中他肺管子,陆行风臭着张脸往人跟前一压,直勾勾地盯着她,“跑什么。”
“回家啊。”她愣怔。
怎么就是跑了。
陆行风没让开,扯了扯唇,“怎么,骗了你。这就讨厌我了?”
叶知秋眸子里还带着宿困的水雾,迷蒙道,“秦将军何出此言。”
秦将军?
陆行风心突地一跳,强装镇定,“你喊我什么。”
“行军在外,难免有时需得藏着身份。”叶知秋穿了鞋,回想那晚混杂不堪的打杀声,又不太肯定,“有人将我砸晕了,听得不很分明,若是错了——”
“没错,”陆行风露出笑,毫无人性肯定道:“我姓秦,单名一个邵字。”
因为压根就没想过陆家二少能有这等功夫,所以夜里御小龙喊秦邵那声,才能被误打误撞当成了自己。
某种层面来讲,也是一种潜在的褒奖。他垂眸,心情大好,唇角下意识弯了弯。
两人出帐时,一阵角逐的号角恰巧吹响。
叶知秋半张脸掩在帷帽下,望向校场内正打的憨热的两个少年,目光微动。
找我?陆行风眼角一跳。
可惜哪个都不是。
他抿着唇,忍住没有说出来。
从怀里掏出个黑色的小铜炉,不大,质感粗糙,扔在她怀里时溅起一阵暖意。
“路上冷。”他站在她面前,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我就不送了。”
“多谢。”叶知秋抱紧了火热的小炉子,那上面还留有少年胸膛的余温,一点腥热的血气。
她迎向外头探头张望的叶府家丁,折过身,行了礼,音色有种冷冷的温柔,“将军秉性高节,也不肯收谢礼。他日若有小女子能相助的,必倾力而为。”
“不需要。”陆行风拇指轻轻摩挲着刀柄,扬了扬下巴,“回家吧。”
叶知秋乖顺服帖的瞧着他,潜意识觉着错漏了什么东西。
爹爹尚未辞官时,与陆家各自为政多有龃龉。宋郎君失踪的时机蹊跷,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陆家动手脚。
可眼前少年不受钱权,屡次相救,反让她觉得是自己狭隘多心。
“小姐!”有人喊她。
叶知秋应声,走了两步,再度将目光投过来时有了愧色:“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秦将军又救我一回。”
很快,纤细的身影融入远处逐渐模糊的雾气中。
“谢有什么用。”陆行风隔着风雪,轻声:“那就不要忘,日后记得都还我。”
夕阳横斜,他站在原地看人烟压着草木绝尘而去,笑意淡了。
雪雨初停,难得晴了一日。
莒城细作的阴谋没能得逞,外境叛军的消息也及时被封锁,陆渊决定将计就计。
此后几次交锋,周边诸县相继沦陷,玄巾军仗越打越飘。
很快,兵临谷水。
又恰逢江北起兵,不同于民兵乱匪,江北兵马强健战力雄厚,自然也更要紧。
可偏此时,满朝文武居然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只能颁了密令,又将陆渊和陆喻之全给调了回去。
如此,莒城危。
暮色四合,城外篝火亮如白昼。玄巾军几万人马陆续整装集结,就地扎营,只等一声炮响。
账内独眼龙首领豪饮了几盅,醉道:“弟兄们可听说了,莒城如今只剩个陆家那个草包少爷坐镇,咱们的人吼两声就吓得屁稀。至今不敢开城门,怂的娘炮一样。”
众人一片哄笑。
有人谨慎道:“赤雁军战绩赫赫,那陆行风又是个不知兵的,他老子就这么带着他能打的哥哥走了,怕留有后招。”
独眼龙嗤笑一声:“赤雁军的战绩全靠他老子陆渊。如今主将不在,数万精兵也撤了。就这么个小白脸,怕个屁!”
他掐住小拇指尖,骂道:“这个屎屁不通的,在老子眼里,就是个这。”
调走陆渊的是密令,但乌京城内那人手眼通天,消息必不会错。
何况又有陆行风这样千年难遇的好敌人,依他看,造个反也不过如此。
再探几日,谷水不过一个豁口,若是莒城真只剩下个这个草包,平陆必破无疑!
一连多日,谷水的夜都是在敌军的骂声中沉下去的。
城墙近在咫尺,能轻易看到空无一人的主将台和散乱无章的刀枪,弓箭手畏畏缩缩,个个犹如歪脖病树。
重箭不够,火炮储备也不多,肉眼可见的兵力稀薄。
玄巾军的人贴着墙角撒尿,偶尔一阵散箭射落,便连吼带打开始骂:“什么守备军,全他妈是软蛋!孙子,缩在壳儿里也是挨打,好歹头露出来嘛。”
陆行风身披黑甲靠在城墙内,沉声不语。底下满嘴喷粪的笑骂他听得一字不漏,谷水守城的兵也窃窃私语。
全是骂他的。
“少将军!”有人朝他重重行了礼。
“有屁快放。”陆行风面无表情。
“敌人已攻至城外。将军,难道就这么干等着?让人将我平陆上下骂的如此不堪?”
“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陆行风掠他一眼,“要你教老子做事?”
“微臣不敢。士可杀不可辱,臣叩请将军出城迎战!”说话的人孤瘦身材,看上去有些年纪。一身冬衣漏着破絮,鞋靴从薄冰泥洼里蹚过,更衬的脸上风霜重。
“你是魏县丞?”陆行风勉强抬了抬眼,“魏书良?”
“正是微臣。”答得铿锵有力。
“所以?”陆行风冷着脸,看向来人眼下一片乌青。
想必熬了多日未睡一个好觉。
“如若将军不肯,微臣愿领兵一战。”
“你打得过?”
“打不过。”
“哦,那有援军?”
“没有。”
“打不过又没有援军,这是去守城,还是去送死?”陆行风弯腰,琥珀色的瞳内一汪暗潭深不见底。
“少将军!我——”魏书良心凉了半截。
“好好干。”陆行风打断他,意味深长道,“越是难打的仗越不能着急。搞不好一战成名呢,魏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