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学堂
述文非常喜欢这个书院，尽管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为地下党服务，但在闲情雅致之时他也会来到这个书院帮知远管学生，教他们读书写字、鉴赏诗词。
学堂课程开始了，这节课是书法课，知远只好下台，一个个把着手教这些笔都拿不稳的男孩子写着笔画。毕竟是男孩子，天生带着调皮捣蛋的性质，总是气得知远忍不住摔笔。这时候述文就会缓缓凑上来，揣着知远没有的耐心仔细的教着。
述文的字秀丽顺畅，性格又温柔，很快就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所有的孩子都投入了练字的氛围。见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述文眼神一瞟，看见了教室最后坐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是刚刚不小心用书砸到他的那个女孩子。她看上去十分落寞，拿着一只笔在纸上乱画，身边也没有孩子跟她坐在一起，好像被孤立了一般。这时，一只手温柔的摸上女孩的头，女孩下意识抬头看去。
述文缓缓坐在女孩旁边，柔声问：“怎么不去和先生同学一起练字呢？”女生摇头：“我，我练不好。”述文看向桌上的纸张，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字，都歪歪扭扭，观感极差，女孩羞愧地拿手把纸遮了起来。
“我教你练字，好吗？”述文满不在乎地朝她笑笑，女孩愣了愣，随之用力的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苏奕媞。”
姓苏？述文脑袋里空白了一下，眼前闪过那晚在军医司那个身穿蓝色军装的身影。
还在愣神期间，奕媞拉了拉述文的衣袖，小声问：“先生，握笔该怎么握呢？”
述文回过神，低下头看着奕媞纯真的脸庞。一个十岁不到的女孩，哪会懂军阀财权的险恶呢？
修长漂亮的手轻轻抓住奕媞的小手，述文细心地帮她摆弄着手指和毛笔之间的位置:“知远先生有和你说过五指执笔法吗？意为，五根手指分别作用于擫押钩格抵，就像这样”
热闹的学堂中，两个安安静静的人儿就这么坐在后排，持着毛笔专心致志地在纸张上勾勒出一笔一画。
书院外，一辆黑色的专车稳稳停住，苏弘瑀下了车走进书院大门，一件白衬衫搭配灰色西装马褂，灰色西裤和黑色皮鞋，显得他贵气十足。
“二，二少帅。”苏弘瑀的出现把书院中的教书先生们吓得差点跪在地上，院长急急忙忙地上去鞠躬:“不知您大驾光临，在下，在下”
“院长不必紧张，我也只是顺道来接十家的孩子下学而已，你们随意就好。”苏弘瑀扔下一句话便抬腿朝一室学堂走去，留下一院惊魂未定的人们。
述文握着奕媞抓着毛笔的小手一点点地在纸上描摹着，最后一捺过后，“苏奕媞”三个漂亮娟秀的黑字便完美地出现在了纸上。
“述文先生的字好漂亮，比知远先生还要漂亮！”奕媞一边眨巴眼睛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一边回过头崇拜地对述文说。
述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毛笔重新沾了沾墨，递给苏奕媞：“苏小姐也试一下吧，不要着急，一笔一划地来，慢工出细活。”
奕媞接过笔，开始斗志满满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述文也在一旁仔细的看着。
苏弘瑜路过一间间学堂，看着先生在里面给孩子们教词说句。突然，苏弘瑀刹住了脚步，透过木格子窗，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学堂后排的两个身影。
简先生怎么也在这儿？
小妹奕媞聚精会神地用毛笔在纸上生涩的写着字，，简先生不时伸出手指在纸上轻轻敲点下一个落笔的位置，还会叮嘱奕媞写字姿势，默默的把奕媞逐渐弯下去的小腰板扳直
三个字写的奕媞满头大汗，最终写出来的成果也可以说是方方正正，起码比刚才写的要好。
“述文先生，我还是写不好”苏弘瑀听到小妹在里面失落的声音。
随后，苏弘瑀的眼中闯入了他见到述文以来，述文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述文莞尔一笑，清澈的声音温和的安慰道：“作为初学者，你已经写得很不错了。虽说你方才下必要重了些，但是只要勤奋练习，想改正过来并非什么难事。”
“毛笔讲究笔酣墨饱，但同时也讲究落笔云烟。你知道红艳诗人朱淑真吗？她的小楷，端正精劲，彩笔生芳，墨香含素。是女子书法的典范”
苏弘瑀默默地站在窗外，看着述文耐心又认真的给奕媞讲解毛笔字的特点、历史、名人等
讲解时，他的神情严谨负责，眼神和嘴角还带着对于孩子特有的温柔笑意。他的气色比上次在督军府见他红润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但浑身所散发的那股儒雅气质是苏弘瑀在任何地方都不曾看过的。
他笑起来是那样美，如碧波伴清澈的眼神，月牙般弧度的粉嫩嘴角，优雅又温暖，好似能赶走所有阴霾，天空从未有过的明亮。
深深地将述文的笑容记住，苏弘瑀悄步离开。
他害怕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到学堂中的先生教导学生，选择回车上等待奕媞下学。
不久，书院的下学时间来临，满学堂的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挎起布包冲出大门。
奕媞却不着急离开，她依旧坐在座位上，感激地看着旁边的述文:“述文先生真好，和我二哥一样好。”
“二哥？”述文迷茫地重复道。奕媞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除了述文先生，只有我姆妈和我二哥肯对我好”
“述文先生应该凭我的姓氏就猜到我的出身了吧”奕媞低声说。
“我二哥是苏弘瑀。”
这个名字让述文瞳孔一颤，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奕媞是苏家已过世老督军的小女儿，但她并非老督军正室所生，她的生母是老督军的十三姨太。
苏淮和苏弘瑀的母亲是老督军的发妻，出身财阀贵族，尊贵不已。那十二个姨太太，虽说都是妾室，但毕竟都是老督军名正言顺娶进家门的，能进苏家大门的女人，出身绝不庸俗。
而奕媞的生母十三姨太就不一样，她是为了生计去做舞场小姐，卖艺不卖身。老督军见她清秀乖巧、能歌善舞，才把她从舞场赎回苏家为妾。
在这个时代，不论好人坏人，财权背景就是说话的资本。姨太太们看十三姨太一身清贫，不由得趾高气扬起来，十三姨太敢怒不敢言，向老督军告状也无济于事。
生下奕媞后，十三姨太更加不受待见。重男轻女的老督军眼里根本没有她们母女俩，母女俩也更频繁地那些生过儿子的姨太太们排挤。
苏淮是苏家长子，身份贵重，性子和父亲一样暴戾，向来瞧不起那些庶出的弟妹。而苏弘瑀一向宽厚待人，待所有的姨太太、庶出弟妹都一视同仁，对奕媞母女更是关照有加。
重男轻女思想依旧荼毒着社会，老督军打算将学习念书的机会全部留给自己膝下的儿子们，而女儿们则全部免谈。
当年，苏弘瑀帮奕媞母女挡下了一切欺凌，他在书房，抱着小小的奕媞，教她认字，教她读诗，不然恐怕到现在奕媞恐怕真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几年后苏弘瑀远赴俄国留学，一去就是三年。后来老督军死了，十三姨太哀求了苏淮好久才为奕媞争取到了一个上学的机会。
才来学堂的奕媞毫不意外的被满屋子的男孩们欺负排挤了，实在是气急了的奕媞才抄起书本朝男孩们打去，不想差点误伤飒飒。
听完奕媞的诉苦，述文心疼地顺了顺她的背。
“述文先生，你知道我二哥吗？我二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方才提到苏弘瑀，奕媞就一脸的崇拜。
“我”述文莫名其妙的顿住了，想起苏弘瑀，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的奇妙。
此时此刻，窗外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惊雷，把述文吓了一大跳！环顾四周，学堂中早已只剩他们二人。
“马上下雨了，快回家吧。”
奕媞才将学习用具收拾好准备出门时，门外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述文苦恼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没有带伞。
护着奕媞，顶着大雨从学堂门口奔向大门，本想看看街上是否有黄包车，一道浑厚的男声便穿过雨声直通耳朵:“奕媞！”
奕媞闻声抬眼望去，欣喜地扯着述文的衣袖:“述文先生，你看，那就是我二哥！”
述文木讷地看着持伞前来的苏弘瑀，愣在了原地，最终只好不知所措地后退几步。
透过雨幕，苏弘瑀看清了述文，学堂中那个明媚的笑容突然在脑海闪现，苏弘瑀双颊不禁一红。
踏上台阶，奕媞就兴奋地扑了过去:“二哥，你来接我了！”“刚从你大哥那儿回来，顺道的。”苏弘瑀收起伞，匆匆地回了奕媞一句就快步走向述文。
“简先生，多日不见，身体好些了吗？”苏弘瑀几步上前想靠近述文，述文却几步错开他，看他的眼神不自觉的警惕起来。
意识到自己失态，苏弘瑀尴尬的往后退几步，轻声开口:“抱歉，冒犯了。我看你气色甚佳，想必已无大碍了吧？”
述文手指捻紧自己长褂的袖口，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在下方才在学堂外目睹简先生教导舍妹毛笔字，我替舍妹谢过简先生了。”
苏弘瑀朝述文微微鞠了一躬，奕媞急忙抓住苏弘瑀的衣服滔滔不绝地说：“二哥二哥！述文先生的字好好看！比你的还好看，述文先生也和你一样博学，今天他教了我好多知识”
苏弘瑀耐心地听着议题夸赞述文，殊不知述文的注意力完全被旁人吸引过去。
雨中，一行人撑着伞，一脸怪异的对着书院门前的三人指指点点。
“那不是苏家二少帅苏弘瑀吗？旁边那个是”
“天哪，那个是述文，听说因为与地下党有关系，被淮大帅抄了家，怎么从牢里放出来了？”
“不止如此，他父亲是民国大学的法语教授来着，现在去舔督军府做翻译了！”
“什么？家都被督军府抄了，他还反倒去做走狗？”
“这个简述文被督军府怀疑和地下党有关，已是罪人，父亲又是这么个没骨气的，啧”
“二少帅怎么会和他待在一块儿？”
声小抵不过人多，即使雨声甚大，那些刻意议论的声音也多少被述文听了去。
愤怒与不甘再度占据心房，述文咬住下唇，握紧拳头，将骨节握的青白。
”简先生。”苏弘瑀的呼唤让述文回过神来。苏弘瑜蹙眉看着述文身上的长褂，刚刚述文为了护奕媞躲雨，衣衫和头发都被淋湿了些。
苏弘瑀绅士地让开道，对述文柔声开口:“雨势庞大，请到我的车上去吧，我送你回贵府。”
述文刚想开口拒绝，周围的议论声再次躁动了起来。
“二少帅还请他上车？”
“这简述文不是罪人吗？怎么”
即便是拒绝，到嘴边的话述文也还是咽了下去。
无论是否回答都会招来他人异样的目光，还不如不说。
他表情凝重，再次退开两步与苏弘瑀保持距离，明显拒绝了他。
这次的舆论苏弘瑀可是听到了，苏弘瑜不悦地皱起眉头，转头便狠狠瞪了一眼身后嚼舌根一般的人。
众人被苏弘瑀瞪的浑身一僵，立刻尴尬又礼貌的笑了笑，又打着伞逃跑似的离开。
苏弘瑀转回头还想开口挽留述文，述文却毅然冲进了雨里往家的方向奔去，他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苏弘瑀。
雨水朦胧了述文的眼睛，浸湿了他的长褂，不断地从述文的头发上，脸上，身上滑落。
“述”苏弘瑀伸出手好像要去抓述文似的，试图叫住他却莫名感到一股无力和沮丧。只得在原地张望那决绝离开的纤弱人儿。
转角处，述文改变了方向，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雾里，消失在苏弘瑀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