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许家的自留地是在后山半腰边上, 那儿的田地地势偏高，引水困难。这段时间没怎么下雨，地里的泥土干旱出裂。
许树武抡起锄头, 使劲往土里一锄。好家伙, 这么大力气使下去，居然只挖出个不深的坑。
黄春华愁眉苦脸地走到旁边开始锄地, 许久没干这么辛苦活儿的她连姿势都快要忘了, 总觉得锄头不好使，气得她把锄头往地上一扔, 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呀，今儿你们两口子怎么那么勤快啊！”同一个生产队的几个婶子走过，仿佛见到了什么惊奇似的，眼睛瞪得老大。
“树武，这种重活你干得了吗？我瞅你平时顶多就捡捡柴火，你这双手比我家闺女的都要嫩！”一个婶子笑道。
另一个婶子则跟黄春华说起话来, “春华也是难得干这种活啊！哎，你大嫂呢？别看她个子不大，干活挺利索的！让她来帮忙嘛，不然你们两口子磨上一天也干不完这活啊！”
这些婶子也得去干自己的农活, 没停留多久就继续往她们的田地走去，只是一路上闲谈的对象便成了许树武两口子，这个说他们懒，那个说他们命好。声音说得老大, 根本不在意有没有旁人听到。
许树武和黄春华听了两耳朵的“你不行”、“你大哥大嫂才行”、“好命遇到老实大哥大嫂”、“爹妈偏疼小儿”之类的话，臊得老脸通红。再想想昨晚小妹说的话、两口子睡前做的保证，只能咬着牙忍着痛，一下又一下挥着锄头。
他们辛辛苦苦干了一早上的活, 手掌心也不知道起了几个水泡，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然而站直身体一看，还有一半的地还没松。
肚子早就饿得受不了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手脚也开始发软没力气，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导致脖子和腰又酸又痛。他们实在熬不过身体的折磨，拖着锄头往家里走。
还没到家门口，就闻到了菜肉香味，嘴里的唾液大量分泌，馋得许树武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回来了？”一进门，就跟母亲打了个照面。许树武可怜兮兮地摇头，恳求道，“妈，我好饿，饿到头晕眼花了，您就让我吃顿饭吧！活儿留在那儿又不会跑，可我饿过头身体扛不住啊！”
张桂芬看到小儿子小儿媳满头大汗，挽起衣袖的双手又脏又红，裤腿沾满了泥尘，心还是软了。“行，赶紧洗手吃饭，吃完饭歇一阵子再去干活。”
得到允许，许树武两口子欢天喜地地奔着厨房去，舀水洗手后又急冲冲跑到堂屋，一屁股坐在饭桌前，等待吃饭。
分饭是张桂芬的活儿，一直以来都是先紧着家里的男人、然后再轮到妇人和孩子。这次，却有些不同了。她先给许树武两口子打了大半碗稠粥，然后给许树文两口子打了半碗稠粥，而她和老伴、许兰英这几人只得小半碗稠粥，孩子则更少点。
“以后咱们家里就依照按劳分配这个原则来分配饭菜。今天老二两口子干得活儿最重，他们碗里就多点粮食。老大两口子也干不少活儿，所以他们也能打不少粮食。我们这几个今儿都懒了，在家里窝着没干活，吃的也少。”张桂芬说道。
许兰英没啥意见，在家没干活，净坐在院子里晒了一早上的太阳，肚子也不觉得多饿。
这样的分配方式，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等到明年上工挣工分，不用想，肯定是老大两口子吃得最大，然后便是二老，接着才是老二两口子。
许树武和黄春华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心里的担忧——天啊，以后不勤快就得饿肚子了！
午饭之后，张桂芬主动开口，要求许兰英给哥嫂们继续检验上扫盲班的学习效果。于是，不大的院子里，文武兄弟及他们媳妇儿便相互背对背蹲坐着，拿着小棍子在泥地上写写划划。许兰英读一个字，他们就在上面写这个字。许兰英每读五个字，就停下来去检查，并把考查结果写在纸上。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三百个汉字听写完毕，许兰英手中的纸上也整理好各人的听写情况。
“大哥写对了八十个字，大嫂写对了两百四十个字，二哥写对了一百个字，二嫂写对了五十个字。”许兰英面无表情报出检查结果，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块钱，抬手在众人面前展示，见四人眼里都浮现相似的渴望，才慢悠悠说道：“谁考得最好，这一块钱就奖励给谁。你们放心，这钱不是爸妈给的，是从我自个儿工资里拿出来的。”
刘芳芳惊喜无比地接过一块钱，激动地手都在发抖。许家的钱都在张桂芬手里攥着，两兄弟兜里都是空空的，更别说黄春华了。他们齐齐盯着一块钱，羡慕又后悔，早知道有钱拿，当初学习的时候就该努力点儿啊！
许树文凑到媳妇身边，想要摸摸那一块钱，却被刘芳芳眼疾手快地避开来，把钱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
“我让妈跟你们说过，为什么要扫盲认字。你们可能忘记了，我现在重复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你们要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有用，就听；你们觉得我胡说八道，你们就当我啥也没说。”围坐在饭桌前，许兰英轻声道，“我前几个月翻看了不少科学种植养殖的书本，里边写了很多法子，可是我没有什么种田的经验，没办法甄别出它们是否适用咱们这儿的田地。所以我让大伯开了扫盲班，大家一块学习，等到扫盲班结束后，大伯会抽其中识字多、有种田经验的人去讨论研究书里的种植养殖方法。到时候如果能从中受益，咱们生产队的所有队员就不用挨饿。”
“你们肯定会觉得，反正到时候法子都是公开的，识不识字有什么打紧的。事实上，如果那些被选中的队员研究出适用的方法，他们要做的事情就不是种地养殖了，而是去教别人种地和养殖，去邻近的生产队教，去更远的生产队教，到各个公社教，甚至到县里、市里跟领导讲述种植养殖的方法。”
“如果是我，种田我要做种出最多粮食的优秀队员，养猪我要做养出最大肥猪的优秀队员，种水果我要做种出最大最甜水果的优秀队员。”
许兰英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想的太少，每日只需要按时上工，干完活儿就回家吃饭。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旁的都懒得去想。
刘芳芳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突然出声表示决心：“兰英，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认识知青老师教的所有字，争取被队长选中去研究种植和养殖的方法！”
身旁的许树文紧跟妻子表决心：“小妹，我觉得你说的话太有道理了！以后我也会跟芳芳一块努力认字，争取做种出最多粮食的优秀队员！”
许树武和黄春华既对许兰英描绘的画面憧憬向往，但又觉得不大可能，脑袋一缩，假装自己不在场，啥意见也没发表。
许建国的脸上难得出现笑意，他站起身，拍拍大儿子的肩膀，“好样的，爸相信你一定可以！”
一个种了半辈子田的老农，他最盼望的，就是每一年种出的粮食都要比前一年多，他的家人再也不用挨饿。
张桂芬看向老大两口子的目光温和了许多。这两个虽是嘴笨，但也是一心向上的。
别过头，看到老二两口子，张桂芬叹了一口气。她的前二十年是揪着老大去干活，她的后二十年可能是赶着老二去干活了。
许兰英看到二哥二嫂畏畏缩缩、生怕会被逼表态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但并不意外。懒了小半辈子的人，怎么可能被人说道几句、教训几句，就能变得勤快。
或许等他们尝到生活的苦，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年二十八，生产队把队里养的大肥猪缴了两头上去后，便着手把剩下的两头杀了。许家分了不到二十斤猪肉和一些下水，天气寒冷，直接往盆里一搁，端到院子外冻着了。
年二十九，生产队组织队员去抓鱼分鱼。下半年天气有点干旱，鱼儿的个头长得不算大，许家只分了九斤鱼。张桂芬没舍得吃，用水缸把它们养起来了。
年三十早上，队里分红啦！辛辛苦苦一整年，总算盼到了年底分钱！许家人整整齐齐地来到晒谷场，眼睛紧紧盯着拿着大喇叭说话的生产队会计，耳朵也竖得高高的。
“今年咱家没借跟生产队借钱！”张桂芬跟小闺女咬耳朵，“而且咱们队里今年的稻子长得还行，跟去年差不多重量，我估摸这次能分一百多。要是你二哥二嫂勤快点，咱家肯定得超过二百块！”
许兰英听着也欢喜，队里能挣一百多算得上富裕人家了，有一些家庭这么算下来，不仅没钱拿，还会倒欠队里不少钱。不过那都是些家里没什么劳动力、身体孱弱的人家了。
“许建国，家庭总工分数为…，扣除肥料…元，共分得一百五十六元！”
听到这个数字，许家人喜气洋洋挺直腰背，接受四面八方投来的羡慕的目光。
回到家里，张桂芬拉着小闺女回房里，在床上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闺女赶出房间，自个儿把钱藏在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前一分钟有说有笑、下一分钟猛然翻脸，被赶出房间的许兰英真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