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今晚许家的气氛格外沉闷。
张桂芬躺在床上, 心里藏了无数事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推了推旁边的老伴，“建国, 兰英刚才发了这么大脾气, 以后跟老二那边该怎么相处啊？她以后嫁人了，娘家可是她的倚靠啊！这么一闹, 他们兄妹情都吵没了！”
许建国把被子拉高至下巴, 瓮声瓮气说道：“你一会愁这个，一会愁那个, 那么多事情，你愁不完的！他们兄弟姐妹的事情让他们自个儿折腾去吧，兄妹缘分深厚的，闹啥矛盾都不会断掉那份感情；缘分单薄的，你就算拿针线去缝也缝不合。”
张桂芬哪听得入这些话，又絮絮叨叨念了许久, 许建国上下眼皮直打架，实在扛不住了，转身背对着她，打起了呼噜。
真是愁人啊！小儿子不懂事, 小闺女气性大，老伴万事不操心，这叫她怎么办啊！张桂芬觉得自己头发都要愁白了。
而在许树武房里，他的情绪尚未平复下来, 一双拳头依然紧握着放在大腿上，两个孩子感受到父亲身上的低气压，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内侧躺好，用被子盖住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小眼睛，害怕地盯着父亲的后背。
“大毛四丫，赶紧闭上眼睛睡觉！”黄春华灭了油灯，躺进被窝里，然后伸出一只手拉丈夫的衣尾，想让他赶紧躺进来。
黑暗中，许树武的情绪完完全全发散出来，愤怒、难过、委屈、自卑……他坐在床边发了好一阵子呆，双脚几乎要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僵了，才慢腾腾地躺下来。
黄春华还没入睡，眼睛适应了夜里的黑暗，可以看清丈夫的一举一动。待丈夫躺下，她便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胳膊，脑袋贴在他的肩头上。
“媳妇儿，你说，我、我是不是很没用？”许树武觉得他的脸皮被小妹毫不客气地扯下来扔在了地上狠心地踩，把他的懒惰无能全摊在众人面前。
黄春华也丢光了脸面，一整晚脸上都是火辣辣的。她应该是村里第一个被小姑子指着骂的嫂子吧？当年她还是黄花大闺女时，在那个偏心眼的娘家过的日子苦得很，嫁到许家就像进了福窝窝一样——大哥大嫂性情好勤快能干，家公只埋头干活不管儿媳妇，家婆嘴巴说话不好听但是偏疼她丈夫，于是她也沾了丈夫的光，干的活儿轻松得很。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他们的付出，觉得自己懒点也没事，反正有大哥大嫂、家公家婆呢。
她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反而问道：“阿武，你觉得我平时懒吗？”
两人俱是沉默。
他是不是很没用、她是不是很懒，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村里头谁不说他们两口子命好，上头有偏爱他们的老父母和厚道宽容的大哥大嫂，底下有两个能干的妹子。
两口子难得进行了一番反思，并在入睡前双双握着手保证，从明天起一定要做勤快的聪明人，再也不让别人看低他们！
寒冬的白天本来就短，天色亮得也晚。临近年关放了假，不用上工挣工分，大伙儿也乐得清闲，就连起床也晚了些。
约摸是五点半，院子里养的两只母鸡在笼子里开始扑腾了，张桂芬觉轻，听到声响再也睡不着了。
这时候家里还没有人起床，张桂芬有些生气，她都起来了，怎么老大家的还没起床做早饭。她站在老大房门前，抬起手刚想拍门，又想起了老大被自己驯得跟头老牛似的，犹豫着放下手，愣了愣神，自个儿回房了。
刘芳芳早就醒了，一个习惯早起的勤快人，让她睡懒觉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起床去做早饭，只躺在床上跟丈夫说着悄悄话。
“我听到妈那边有声儿了，她起来了。”刘芳芳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声响，用气声道，“她到咱们房门那儿了。”
两口子等了许久，没听到拍门声，反而听到了母亲回房关门的声音。
“咋回事啊？”许树文疑惑道。
“大概是小妹昨晚也跟妈聊过了吧，让她别老赶咱们去干活。”刘芳芳想了想，猜测道。
昨晚睡觉前，小妹来了一趟他们房里，千叮嘱万吩咐他们两口子以后别事事抢着做，得让老二两口子多点干活。
许树文原本不依，许兰英脸一板，说道：“大哥，你是想害了二哥二嫂吗？你就不想让他们以后过好日子？”
在许兰英的分析劝说之下，许树文终于清晰认识到，他和媳妇儿太过勤快包容，会导致老二两口子更加懒散无能；他对他们的好，根本而言就是害了他们。
这吓得许树文再三向许兰英保证，一定听她的话，不会像以前那样事事都恨不得全替老二做完。
其实许树文心底也偷偷松了口气，有时候他也会觉得疲累和为难。天天干着满工分的活儿，累得肩膀腰骨又酸又痛，肚子还总是吃不饱，有时干着活儿眼前就发黑，差点儿一头撞到地上去。晚上回到房里他媳妇时不时抱怨，为什么他们两口子那么辛苦，而老二两口子却处处偷懒。他夹在媳妇和兄弟之间，着实头疼。只是他打小听母亲的话，要勤快、要多帮着弟弟这句话已经成了他脑袋上的紧箍咒，难以生出反抗和摆脱的勇气来。
小妹的劝说，让他突然意识到，勤快和帮衬弟弟并不是同一码事。他脑子不够聪明，那必须手脚勤快才能养活家人。帮衬弟弟，并非事事顺着他、让着他，像他现在懒懒散散的样子，作为大哥，更应该督促他勤快。
不管许树文脑袋里艰难地拐了多少个弯，反正他最后跟许兰英站在了同一阵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让老二犯懒了。
今早的许家格外安静，厨房里一直没有声响。老二房里，两口子还在睡懒觉，呼噜声一阵阵的。两个孩子悄悄溜到了小姑房里，三人像小老鼠似的，小心翼翼地吃着糕点充饥。老大房里，一家四口都在床上躺着，两个孩子肚子饿了，想吃东西，刘芳芳把昨儿的两颗糖拿出来，让他们一人吃一颗。张桂芬老口子也饿了，不过柜子里堆满了小闺女带回来的好东西，他们每人掰了半个糕点当作早饭。
天色大亮，今日难得出了日头。黄春华和许树武睡得饱饱的，睁开眼时一片明亮，差点儿把他们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穿好棉袄棉鞋走出房间，却发现家里静悄悄的。
“咋回事啊？大家都睡过头了？”黄春华惊讶道。
许树武摇头，“不可能，咱爸妈这辈子就没睡过懒觉！大哥大嫂也不可能睡懒觉！”
安静的屋子、冷清清的厨房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起床做早饭。
“媳妇，赶紧去妈屋里拿米做早饭，饿死我了！”许树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着空荡荡的肚子嚷。
黄春华拿着一个大碗去拍家婆的房门，“妈，你起床没有？我来舀点米做早饭。”
张桂芬终于等到了老二两口子，猛地拉开门，沉着脸骂：“今早不用做早饭了！你们两口子还真能睡，瞧瞧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吃早饭，别人家都能吃午饭了！”
不仅如此，张桂芬立即大着嗓门把老大两口子喊出堂屋，开始分配任务，“家里柴火不够，老大去挑一担回来；自留地过完年就得种花生了，老二两口子去把地翻了，中午没翻完就甭回家吃饭了；菜园子得浇水了，芳芳你浇完菜就回来做饭。”
黄春华愣了，捡柴和浇菜都是轻松活儿，以前都是分给她和丈夫做的，怎么这次……
许树武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大哥，希望他主动开口提出和他们两口子换活儿。哪知大哥立即扯着大嫂往外走，嘴里还催促：“赶紧的，愣在这儿干啥呢？”
“瞅什么瞅，还不赶紧去干活！”张桂芬生怕自己又心软，把头扭到一边说道。许建国刚走到堂屋，便看到小儿子求助的目光，他的心颤了颤，连忙退回房里。
没办法，许树武和黄春华两口子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工作安排。他们结伴出门，一路上嘴里埋怨不停，完全忘了昨晚临睡前发誓要拔掉懒根，重新做人这回事。
许兰英从窗户里看到二哥二嫂都出门了，她才从房间出来。张桂芬见到小女儿，忍不住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一边，浑身上下写着：“我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许兰英并不想在这一刻依然表现得乖巧懂事。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反而是母亲，要不是她总是不听劝，总是偏心二哥，也不会搞成今天这个局面。她只当看不到母亲气鼓鼓的样子，手里牵着两个小侄儿，有说有笑地径直走出堂屋。
“许建国，你看看你老闺女！居然不理我！”张桂芬没等来小闺女的主动示弱，气得跳脚，朝着走出来的老伴喊。
许建国看了她一眼，满心无奈，摇摇头坐下来，又拿起了烟筒，“我现在抽着闺女带回来的烟丝，不好说她坏话。”
张桂芬尴尬地把自己的脚往凳子内缩了缩。这话可不是在影射她吗？早知道今儿就甭穿这双闺女带回来的绣花老布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