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糖画
贺澜一早就来催沈蒙下山,可叫了半天门也无人应声,心想这人怎么如此厚脸皮?撵都撵不走。便破门而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一把拉起沈蒙,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灼手的炽烫,他连忙将手从沈蒙的胳膊滑至手腕。还真…患了风寒。
他小心扶沈蒙躺好,盖好被子后便出门煎药。
这沈公子的身子如此娇弱,确实不宜再留在山上了。昨夜不过风骤雨疾了点儿,这种气候在太苍山都是司空见惯的。此时又正是春夏相交之际,雷雨频发,他这身子指不定这次风寒还没好,下次又接着来了。如此反复,恐伤及根本。
医者仁心,贺澜想,待他病愈后,定要将他赶下山去。
沈蒙喝了一碗药便退烧了,临近午时醒来,脑子也清明了许多。心道,这贺澜不愧是太苍圣手的弟子啊,退烧速度如此之快,甩庄云霁那庸医八百条街。随后他又想起昨夜似乎抱到了容越,不禁轻笑一声摇摇头,定是自己脑子烧糊涂了。
他深呼几口气,起身下床,随手套上外袍便出门去找贺澜。
小院内药罐咕嘟,饭香阵阵,却独独不见贺澜的身影。
莫非又吊在崖下采药?沈蒙双手抱臂,搓了搓胳膊,绕着悬崖边去寻他。
找了一大圈,没人。
回到小院,沈蒙望着竹舍后不远处一楼阁。山中都找了个遍,只剩那儿了,他拎起袍子就朝那楼阁跑去。
这楼阁共有三层,枣红色泽,飞檐反宇,尖塔斜顶,典雅大气。
沈蒙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入目尽是摆满藏书的书架。他不禁驻足仰望,心下一阵喟叹。
贺澜刚刚打扫完整座楼阁,此时正坐在三楼的圆窗前擦拭书籍。
他将堆放在身旁的书籍擦了一遍又一遍,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无比珍视。
“你不愿下山,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些藏书吧?”
沈蒙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闻声只是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接着擦书。
“书就是拿来看的,无人翻阅,藏匿起来,价值何在?”
“这是师父毕生的心血。”
“绝学藏之,如宝珠蒙尘。你师父此生救人无数,当是心怀大爱之人。一人之力有限,万人之力无限。若天下医士皆得阅你师父所著医书,那将是当世壮举,可造福后世千秋万代。你苦守于此,当真是孝?”
贺澜猛然起身,面色怫怒。“你懂什么!出去!”
“行行行,我走。”沈蒙转身,在下楼之时回头看他,“医术我确实不懂,但道理我懂。我相信你也懂。”
沈蒙走后,贺澜有些失魂落魄,扶着圆窗,缓缓坐下。
道理他都懂。这么多年来他事事都遵循师父指示,是太苍山上最乖巧的弟子。师父时常夸他,小小年纪却踏实懂事,将来必成大器。如今师父不在了,他的依靠和方向突然就没了,可他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会茫然会无措会害怕。况且师父临终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除了死守在这太苍山,真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
思及此,贺澜不禁泪水盈眶,难怪师父有时告诫自己,乖顺过甚便是死板。如今师父仙逝,自己却无法揣摩出他著这些医书的用意,只会死死守着,实在是愧对他老人家的养育和教诲。
“师父,您告诉弟子,弟子如今错了吗?”
贺澜在阁楼待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才回到竹舍,看见在灶房一通忙活的沈蒙满脸通红,一探额头,果然又发烧了。中午他来时,贺澜就发现他衣衫单薄,只是顾着生气并未多言。现下看来,应是退烧后见风又着了凉。
他一把抓住沈蒙挥舞锅铲的手,“你不能再待在这山中了,明日我送你下山!”
沈蒙挣开手,笑呵呵道,“你先等我把这菜铲起来。”
“沈公子,你的身子不宜在这山中久居。”
“我知道啊,你说过两遍了。”沈蒙漫不经心地将菜端到桌子上,又返回灶台洗锅,准备炒下一道菜。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自从被那恶魔折辱之后,容越将自己娇养在承明宫,这不让干那不让做,明明是个侍卫,却过得比主子还养尊处优。本来他就不是身强体壮那挂的,这一娇养,身子越发地金贵了,稍有不慎就容易受凉。这山中湿寒,他自是知晓的,可贺澜不下山,就没法快速找到温凛,他就只能在这儿干耗着。虽说在古代一个感冒发烧就容易死人,但是有这个太苍圣手的弟子在,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挂掉的吧?
贺澜夺过他手里的锅铲,扔到一旁,稚嫩的脸上是明晃晃的怒意,“沈公子不必如此讨好,我是断不可能去替你找温凛的!”
沈蒙捡起锅铲,痞痞一笑,“你不走——我也不走。”诶嘿,我就赖死你个小屁孩儿!
翌日一早,贺澜就带着刚退烧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沈蒙下山了。
“多谢贺医士,贺医士真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啊。”
“我是怕你死在山上。”
“贺医士医术高超,我怎么也能活个三五载吧?”
“此去安州,找着温凛后,你莫要再缠着我。”
“好好好,我保证。”
…
安州。
初夏清晨的阳光,慵懒柔和,整个安州城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暖暖的微黄薄纱,来往人群热闹非凡,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声此起彼伏却不令人厌烦,包子铺热气升腾,香味四溢,闻之便要垂涎欲滴。
这是在太苍山见不着的人间烟火气,贺澜一路上走走停停目不暇接,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闪着好奇与期待。
沈蒙走在他身后,递给他四个大肉包子,心底暗自发笑,看把这孩子高兴的,像刚出笼的小鸡崽似的。
“沈公子,那是什么?好漂亮啊!”大口啃着包子的贺澜嘴里含糊道。
说完,他便朝着一位老人的小摊跑去,沈蒙大步跟上,眉眼带笑,“这是糖画。想吃吗?我请你。”
沈蒙拿出几个铜板递给老人,“麻烦老板来两只。”
贺澜小声咕哝,“我没说要吃,我就是问问。”
下山以来,一路上都是花的这位沈公子的钱,贺澜实在是不好意思。可在山中都是自己种粮食蔬菜,根本用不着钱,故此身无分文。看来,只能日后赚得钱再还他了。
沈蒙连连点头,露出一副肯定的眼神,“对对对,你没说。主要是我想请你吃。”小孩子哪有不嘴馋的,理解理解非常理解。
老板递给贺澜和沈蒙一人一只糖画,一只鸡,一只狗。贺澜尝了一口手里的鸡,唇齿生津,直呼好吃。
沈蒙将手上的狗递给他,温柔笑道,“这个也给你。”
贺澜开心接过,信步走在街上,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狗,吃得不亦乐乎。
沈蒙看着贺澜大口吃东西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容越那孩子吃鸡蛋面的模样,也是这般风卷残云高兴不已。
殿下最近,可有好好吃饭吗?
承明宫。
容越红着眼一把拂掉刚端上桌的饭菜,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这冷清的偏殿内显得格外刺耳,跪伏在地上的福贵不禁身形一颤。
“要本宫说多少次,本宫只吃鸡蛋面!福掌事,你端这些东西上来,是嫌命太长了吗?”容越一脚踩在他的肩头,面色阴晦至极。
福贵哆哆嗦嗦,“没…没有鸡蛋了。”
自从圣旨下来之后,承明宫的日子过得是一日不如一日。虽说是用度减半,可如今却是连之前十分之一的用度都不到。定是那些势利眼的东西见风使舵故意欺压,克扣用度。再这样下去,这承明宫都要断粮了。
容越正要发作,突然一只白鸽落在窗前,扑腾了几下翅膀。
“应…应是安州来的消息。”福贵小声道。
终于有沈哥哥的消息了?!
容越快步走去一把抓过鸽子,取出信筒。
他心跳极快,颤抖着手,缓缓展开信纸,看见了一只狗和一只鸡,然后这狗到了沈蒙手上,那鸡到了一个少年手上。信纸接着展开,沈蒙把那只狗递给了少年,少年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狗,脸上笑开了花。
容越气急,将信纸撕得稀碎一把扬了,鸽子被这动静一惊,振翅而去。
当初让死士传信不要用文字,皆以图画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即使信件落入他人之手,也不一定能看得明白,从而保证隐秘性。
如今看着这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容越仿佛身临其境,就在那安州城的大街上眼睁睁地看着沈蒙陪他人逛街,给他人递糖画,对他人温柔地笑!
“杀!杀了他,本宫要杀了他!!!”
容越怒极嘶吼,脑子却是一阵眩晕,眼前也阵阵发黑。他闭上双眼,一手扶额,一手撑着窗台,极力稳住身形才没有倒下去。
“三殿下息怒,您都几日没吃东西了,气急伤身啊。”福贵跪着爬过来苦口婆心道。
缓了片刻,容越抬眸望向窗外的万里晴空,嗓音冰冷,“本宫要去安州。”
福贵抱住他的腿,“三殿下不可!您尚在禁足,若此时出宫,触怒龙颜,恐再无东山再起之日啊!”
“你若敢阻拦,杀、无、赦。”他并未回头,嗓音凛然,一字一顿,福贵瞬间就松了手。
容越缓缓走出偏殿,身形瘦削,仿佛这初夏的微风都能将他拂倒。
他行尸走肉般地行至正殿前的庭院中,将满院的红梅树一一拔除。接着他又疯了似的双手刨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株一株地种好。
最后,容越抱紧膝盖双目阴沉地坐在梅林之中,阳光洒在他污泥遍布的手上,竟泛起了点点鲜红的水光。
沈哥哥,越儿找你找得好苦啊。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沈哥哥却有别人了。
若那少年死了,沈哥哥便会回到越儿身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