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加冠
皇帝担心容越的伤受不住颠簸,便在云山围场多住了几日才回京。
容衍还在昏迷,要放在以前,皇帝恨不得住进广阳宫日日守着他,可如今他让皇帝失望透顶,数日下来一次不曾踏足广阳宫,甚至都没打发人过去问一声。
刑部大牢关着的广阳宫一众侍卫,三日后便要问斩。而凌阙由于伤势过重,回京当晚就死在了牢里。他无亲无故,故而尸体连夜被抛进了城外的乱葬岗。
沈蒙听容越说起此事时,不免心中有些闷。凌阙此人,除了死板愚忠之外,其实对他一向还不错。虽然他嘴上不说,但行为上沈蒙还是能感受到的。
那日在林间,如若不是容衍太变态喜欢享受那个追逐的过程,那必定就是凌阙没有出手容衍才不得不亲自动手。凌阙一向护主,容衍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事事冲在最前面,周全地替容衍解决一切麻烦。若非受制于容衍的命令,那便是受制于他自己的良心。
“沈哥哥,你怎么了?”容越见沈蒙拿着书出神,便走到他身后搂着脖子趴在他肩膀上低语。
沈蒙合上书,“没什么。殿下,你伤还没好,别乱动。”说完,他便起身挣脱束缚。
容越双手撑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撇嘴,“沈哥哥为何又不让我碰了?”
沈蒙:“…”wtf?你刚刚没碰吗?
见他坐到桌子旁,自顾自倒茶喝,也不理人。容越气鼓鼓地跟了过来,将凳子搬到他身边挨着坐下。“沈哥哥,你又不理我!”
这孩子哪哪儿都好,就是太黏人,比牛皮糖还黏。日后自己走了,他可怎么办呢?估计得哭好久吧…
沈蒙放下茶杯,又斟了一杯茶。
“殿下,我能不能问你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他将斟好的茶递了过去。
容越笑着接过,“沈哥哥你问,越儿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越儿对沈哥哥一向没有秘密的。”
沈蒙垂眸,双手捧住桌面上温热的茶杯,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口,“殿下当真…不能人道?”
自从在云山围场从容衍口中得知容越不能人道之事,他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只是见容越伤势没有大好,怕给这孩子心里添堵,便一直忍着没有开口。
容越轻轻‘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沈蒙抬眸看着他,眼里全是疼惜。“什么时候的事?”
“在冷宫的时候。”容越小声道。
沈蒙握住他的手,柔声细语,“可有让太医来瞧过?还能否治好?”
容越摇摇头,弱小可怜又无助,“没用的沈哥哥,我早就是个废人了。”
沈蒙瞬间红了眼眶,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惨呢!
之前自己还兴冲冲地给他找媳妇儿,可他不能人道,一切都是枉然。让申屠胜男那样的女子守活寡,估计会一枪挑了他的脖子吧?
“沈哥哥是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样,嫌恶我?”
“怎么会呢?”傻孩子,我心疼你都来不及!
沈蒙敛眸,忍住泪水,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随即起身拉起容越,“殿下,你不要气馁,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这天下医士何其多?总有能治好你的。”
“不然,我们现在就去求陛下,为你广寻名医。好不好?”说完,沈蒙便要拉他出门。
容越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沈哥哥,我不在乎这个的。”
沈蒙:“…”我在乎啊!
他抽出手,淡淡道,“成了废人也挺好,沈哥哥倒也不必再为我娶妻之事劳心了。”
唉——
沈蒙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怪不得这孩子总是说不会娶妻,不曾想竟是这个原因。
他本可以将此私密之事永远瞒着,却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将尊严拱手送与天下人践踏。
若是没有自己,他又怎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轻贱嘲弄?
在这皇家,子嗣尤为重要。容越不能人道之事人尽皆知,皇帝即便再喜欢他心疼他,一旦涉及帝位便是断断不会考虑他的。
春风不合时宜地闯入大敞的房门,门内相对而立的两人身姿俊逸,袍角翻飞。沈蒙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与自己身高齐平的翩翩少年郎,更加坚定了他离宫的决心。
容越如此年少,只要为他寻得良医,一定还有机会。不要求他行事能有多威猛,只要能延绵子嗣便好。
沈蒙走近他,轻柔地替他理了理被风拂乱的乌发,“殿下,晚膳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孩子,你放心。等我出了这皇宫,就去遍访名医。天下之大,总有医士能治好你。
容越一把勾住他的腰,将人紧紧地搂进怀里,下巴亲昵地搁在他的肩头,唇角微扬,舌尖缓缓滑过上唇,“我想吃…”沈哥哥。
沈蒙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想吃什么?”
“合欢汤。”
“好。安排!”
半年后,二皇子加冠大典。
容衍自在云山围场被花豹重伤,缠绵病榻几个月,才捡回一条命,不过已然伤及根本,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儿。吹不得风,受不得寒,一旦护理不慎,便会彻夜咳血,呼吸阻滞。皇帝虽对他不闻不问,但知他如今性命无忧,也松了一口气。
这半年来,容衍被病痛折磨,皇帝的气已经消了大半。这加冠大典,便是皇帝一早就命礼部筹备好了的,且为了顾及他的身子,专门选了个无风的大晴天。
容衍形容枯槁,步伐虚浮地缓缓踏上石阶。他右眼已毁,戴着黑金眼罩,三步一咳,五步一喘,已然成了个病秧子。因为惧风,这加冠之日,是他这半年来首次踏出广阳宫。
皇帝端坐高台之上,看着容衍如此模样,难免心酸。
可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失德败行,心思歹毒。从享誉天下,沦为万民唾骂,他这一生算是彻底完了。
容越冷冷地瞥着容衍颤颤巍巍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阴厉。
那日,越儿真该再等等的。匕首扔出去太早了点,倒是给了二哥苟延残喘的机会了。
冠礼结束,容衍被宫人搀扶着,在与容越擦肩的那一刻,突然侧头,眸光狠狠地剜着他。
容越嗤笑,“二哥,你如此看着越儿作甚?越儿一向胆小,会做噩梦的。”
“你…咳咳…咳咳咳…”容衍指着他,枯如老树的手因为剧烈咳嗽而颤抖不已。
缓了好一阵,他才直起咳弯的腰,恶狠狠道,“容越,你这条毒蛇!本宫就算死,也要拉着你垫背!咳咳咳…”
“哈,”容越向前迈了一步,附到他耳边低笑道,“二哥,尽全力活着吧。”他顿了顿,“不然,越儿奋力一脚——却踩在烂泥里,多没劲啊。”
“哈哈哈…”容越爽朗地笑起来,撞开他的肩膀,拂袖而去。
怒目圆睁的容衍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咳得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冠礼后,皇帝于心不忍,给容衍封了个毫无实权的齐王,择期迁出皇宫,入住齐王府。
后容衍在王府中不慎落水受寒,病体垂危,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
有人给陛下进言,民间流传冲喜之法,用喜事冲散病气,可使垂死之人转危为安。
皇帝到底还是心疼容衍,虽嘴上不说,心里是万万不想让他丧命的。
哪怕儿子活得疾病缠身,也好过父子阴阳相隔,不然事发当日皇帝就直接赐死容衍了,岂会给他加冠封王?
没几日,一道圣旨送往齐王府,府内仆从便开始张罗喜事。
“王爷,这是大婚宾客宴请名单,您请过目。”一名老仆躬着身子,双手举着一本大红印花的折子。
容衍披着墨色大氅靠在床头,眸光涣散,面如蜡色。他接过折子,随意翻看着。
突然他眉心一凝,“咳咳…怎么没有容越?”
“奴才知王爷与三皇子素来不和,请来也是给您添堵,便没有列上去。”
“放肆!咳咳咳…”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容衍一阵呛咳,好半天才平息胸腔内的异物感,接着道,“什么时候本王的事,也由得你一个低贱的奴才做主了?!咳咳咳…”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老仆吓得立马下跪,哆哆嗦嗦地直磕头,边磕边喊着,“老奴不敢!求王爷恕罪!”
他磕得头破血流,容衍才勉强平息怒意,淡淡地开口,“容越必须请,不仅要请他,还要请他的贴身侍卫沈蒙。”
老仆扬起带血的脸,心中一阵疑惑,这王爷大婚,请皇子实属正常,但请一个小小的侍卫可是亘古未有啊!
他想说些什么来劝劝王爷遵循礼制,可额间不停往下淌着的温热之感,让他老老实实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王爷!老奴这就去办!”老仆躬着身子谨小慎微地退了出去,将呜咽的风声关在了屋外。
容衍用力攥紧手中的折子,尽管那折子的边缘将他的手咯得生疼,力道也并未削减半分。
明灭的烛火映照着他死灰一般的嶙峋侧脸,惨白的唇渐渐勾起,随即他大笑出声。
说是笑声,可在这狂风骤起的深夜里,听起来更像是厉鬼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