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能人道
皇帝忧心容越的伤势,连午膳都没用,一直在榻前守着,直到未时,容越才终于醒了过来。
见着皇帝,他满眼惊惧,惶恐地奋力撑起身子,要下跪行礼,“父皇,儿臣有罪!辜负了父皇的厚爱,儿臣罪该万死!”他带着哭腔。
皇帝眉头一皱,将他按回榻上,温声道,“你先躺下,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他侧身躺着,眼角滑下泪珠,一滴接一滴,没入明黄的帛枕中,“父皇,儿臣活得实在是太痛苦了,比在冷宫的时候还要痛苦百倍。如今儿臣声名尽毁,让父皇失望了,儿臣也再没什么牵挂,请父皇赐死!这样儿臣也不用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过了。”
“明明想活,却口口声声求死,倘若朕真赐了你死罪,你可会怨朕?”
容越翻身平躺,纯澈无辜的双眸失焦地望着床顶的明黄帷帐,喃喃低语,“以前儿臣确实想活。可,父皇是儿臣最最最重要的人,如今失了父皇的疼爱,伤了父皇的心,儿臣在这世上已是孤身一人,倒没那么想活了。”
“傻皇儿,父皇怎会让你孤身一人?”皇帝抬手抚了抚他的头。
容越又捏着被子侧过身,眸中氤氲的泪水随着动作不自觉地滑落下来,“父皇这是何意?”
“你先告诉朕,容衍对你做了什么?”
容越连连摇头,将身子蜷起来,缩到床榻最里边,他双手紧紧攥着被子,双目惊惧不已,“没,没有,二哥他,对儿臣很好,很好很好。”
皇帝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疼不已。虽说容衍一向德行高洁,可容越一个如此纯良的孩子,他又怎会平白无故地在梦里都如惊弓之鸟般惧怕容衍?
容衍和太子明里暗里的争斗,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帝王之家向来如此,哪一位皇帝不是在血雨腥风里厮杀过来的?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比起沉稳善谋的容衍,他其实打心里更相信单纯无根基的容越。
“你不说,朕这就宣容衍过来问话!”
容越连忙惊慌地掀开被子,跪着爬到榻边,握住皇帝的手,泪眼婆娑道,“别!父皇,儿臣求您,若父皇真心疼儿臣,就请父皇放过二哥,就当是放过儿臣…”
看着榻上不住颤抖的容越,皇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若有隐瞒,便是欺君,父皇可是要治你的罪的!”
容越连连点头,眼泪汪汪地拉起皇帝的手,小声道,“父皇可以上榻来陪着越儿吗?靠着父皇,越儿才能不那么害怕。”
“好。”皇帝脱鞋上榻,背倚床头,将容越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说吧。”
容越伸手圈住皇帝的腰,怯懦道,“父皇先恕了越儿不敬兄长之罪,越儿才敢说。”
“好。”皇帝拍了拍他的背,“朕恕你无罪。”
容越破涕为笑,“谢父皇。”
“自越儿住进广阳宫,二哥就将越儿安置在一处破旧的偏殿中,一向对越儿不管不顾。越儿知二哥公务繁忙,也不曾前去扰他。可越儿在冷宫里待怕了,越儿希望能有个人陪着,沈侍卫对越儿有救命之恩,越儿跟他待在一起也觉得心安,便时常去找他。”
“一日,沈侍卫夜里回来,手上多了一支白玉簪,是二哥送的。父皇请看。”容越从怀中摸出白玉簪,递给皇帝。“这白玉簪的出处,父皇命人一查便知。是不是二哥送的,也能一查便知。”
“沈侍卫并不懂二哥的心思,这白玉簪他也从未戴过。之后便是二哥中箭,沈侍卫不分昼夜地照顾他,可换来的却是轻薄与侮辱。”
“那日越儿从太傅府下学回来,路过西街柳巷,见二哥的马车停在迎春楼下,以为二哥在楼里寻花问柳,便进去寻二哥回宫。岂料一进门只看见沈侍卫在楼里,却不见二哥的踪影。越儿担心二哥,便去找沈侍卫问话,不慎中了催情香。若是越儿没有去找二哥,便会独独让沈侍卫中了那催情香。”
“沈侍卫察觉不对,打算带着越儿回宫,还未出迎春楼,就碰上突然出现的二哥。二哥将越儿和沈侍卫送回来后,独留越儿在偏殿,把沈侍卫带入了他的寢殿之中。”
“父皇,您是不知道那催情香的厉害,能直接让人失了神志。”说到此处,容越异常激动,圈着皇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仿佛对那种感觉仍十分后怕。
“沈侍卫对越儿有恩,且他是一位忠心护主的好侍卫,越儿当然不能让二哥酿成大错,于是越儿便去了二哥的寢殿。幸好去得及时,二哥尚未得逞。此事广阳宫内很多宫人都知晓,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哥威胁越儿,让越儿认下这失德之罪,不然就要杀了越儿。”容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越儿手上的伤,就是二哥的贴身侍卫刺的,他警告越儿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否则下一次刺的就是越儿的脖子。”
听到此处,皇帝面色阴沉不已,容衍一向稳重自持,不曾想竟做出此等下流之事!还对如此单纯柔弱的容越下手!
“越儿那时是想活的,不敢不从。越儿带走沈侍卫后,二哥就命人将消息散了出去。所有人都在唾弃越儿失德,可他们无人知晓,越儿自小在冷宫受尽凌虐,早已…早已…”他喉间哽塞,泣不成声,手心更是紧紧地攥住皇帝的龙袍。
“早已什么?”皇帝关切地问。
“早已…不能人道…”
“什么?!!!”皇帝大惊!
扶起容越的双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眸中纯澈清透,即使氤氲起泪水,仍无法掩盖那一双干净的黑眸。
泪水顺着容越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父皇若是不信,大可传太医进来,一诊便知。”
皇帝将他重新揽进怀里,靠在胸膛,心下一阵难受。好好的一个孩子,竟…
唉——
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将他留在冷宫,他又怎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想到这里,皇帝自责不已,拍着他的后背道,“诊是要诊,但并非父皇不信你,而是父皇要将你治好。”
容越摇着头,“没用的父皇,越儿的身体越儿自己清楚,还请父皇莫要为此事忧心。越儿早已想清楚了,此生不婚不娶,只愿能一直守在父皇身边尽孝。”
皇帝看着乖巧懂事的容越,心下越发愧疚,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小小年纪,过得如此凄苦,却仍能保持纯良心性,实属难得。
想想这么些年以来,自己从未尽过一分做父亲的义务,日后,定要好好补偿他,爱护他。
不论将来由哪个皇子继位,都必须要保证容越此生无虞。希望所有腥风血雨残忍厮杀都与他无关,永远单纯快乐地活下去。
“父皇,您能答应越儿不追究此事吗?您就当做不知情,好吗?”容越仰头望着皇帝。
“为何?你就不想替自己讨个公道?”皇帝低头看他。
容越摇摇头,又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此事,毁了一个皇子的名声足矣,何至于再搭上二哥的声誉?何况二哥是父皇最引以为傲的皇子,若此事传出,有损父皇的颜面,这不是越儿愿意看到的。越儿只希望能替父皇分忧,而不是让父皇处处为越儿忧心。”
真是朕的好皇儿!
皇帝被容越一番话戳中了心窝,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是可惜了…
“好。朕答应你。”
“谢父皇!”容越高兴得起身跪在榻上朝他行礼。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
“说。”
“此事最大的受害者是沈侍卫,他明明忠心护主,却被如此折辱,还要被赐死…”容越顿了顿,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接着道,“未免寒了天下忠良的心。”
“还请父皇,赦了沈侍卫的死罪!”
皇帝面色凝重,连容越都懂的道理,他岂会不懂?只是当时不知此事另有隐情,气急之下,不忍杀容越,只能杀这个沈侍卫解气。
如今事情的来龙去脉皆已清楚,何况容越如此重视这个沈侍卫,想来已有主仆情分。他一生凄苦,且不能人道,身边有个忠心的人护他周全,多少也能有些安慰。
这个沈侍卫皇帝是清楚的,当初若非他从大火中将容越救出来,恐怕自己此生都会活在无尽的遗憾和自责中。
“既是忠良之辈,朕当然得赦免。不仅要免他死罪,还要将他赐给你做贴身侍卫。越儿可满意?”皇帝笑着,语调颇有些哄人的意味。
容越大喜,扑到皇帝怀里,“谢父皇!父皇最疼越儿了!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皇!”
皇帝见他高兴,也不自觉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容越就是有这种魔力,能不经意地让人为他的遭遇难过,也能轻而易举地让人跟着他快乐。
此时,御书房外,有一位太监匆匆出来宣旨。
蜷在地上的沈蒙艰难地撑起身子,在太监念完圣旨的那一刻,笑着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