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验真
屋内一炷檀香燃了半程,堆叠的灰芯摇摇欲坠。
苏幕愤而掀起垂地绿竹浅低纱帐,从兰香馥郁的缎被中脱逃,只觉头晕眼花。她心下一思量,想来还是昨夜酒吃得太多才有了这番际遇,少不得在心中骂了几声路景明,旋即命小橙侍奉自己梳洗。
二人一番风风火火的梳洗后,却见小橙扭扭捏捏,心中似有千头万绪。
苏幕将浸湿的洒水红桃帕子扔到一边,不耐问道:“可是莫离还说了什么?”
小橙:“莫公子清早便去准备早膳了,说公主难得留宿,要替您亲自熬了粥才走。”
苏幕一蹙眉,只道莫离一准没安好心,便拉着小橙往门口逃,却偏巧撞上了端着滚烫热粥进来的莫离。
他这园子冷清得紧,苏幕专门吩咐了不给他配人手,是以万事都需他躬亲。
他定定瞧着苏幕,琥珀色的双眸在初晖的映照下几近透明。他眉毛一挑,谑笑道:“公主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苏幕瞧见他的样子,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却仍旧镇定道:“你这床榻太硬了。”
莫离:“可还有其他的?”
苏幕冷声道:“本来一切大好,清梦惬甚,只是看见你这张脸,本公主便觉十分不适。”
莫离一敛眸,将手中玉蝶轻置,“莫某昨夜侍奉公主,瞧公主颇为受用,也未曾觉得公主有任何不适……”
苏幕上前一步,“你休要胡言乱语,明明是你趁人之危!”
“可是公主自己到了莫某怀里来的。”他轻笑道,用瓷勺舀一小口清粥,往苏幕嘴边递,“公主大清早的,何必大动干戈,气坏了身体怎么得了。快尝一口这薏苡粥,专门搭了芡粉和山药的,滋补得很。”
苏幕看着眼前白净软糯的粥,头更痛了,“你今日这模样,倒是深得路景明真传。”
“公主不是就喜欢他这副模样么。”莫离再将勺子往前探了三分,眉毛一扬,“公主若还想见他其它的模样,莫某亦可扮起来,以解公主相思之苦。”
“你再多言一句,本公主便割了你的舌头!”苏幕说着,愤而将他的手腕推开,滚烫的粥不小心溅在了小橙手背上,后者却未敢吭一声。
莫离自若道:“莫某本不欲多言,只是觉得还有好多模样公主都没瞧见过,不禁替您可惜。”
苏幕知他话外有话,便先遣了小橙退下。
既然要出击,便要先找到对方的破绽,她倒要看看莫离准备出些什么招数。
苏幕背过身去,不愿瞧他,只是冷声道:“这里没有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朝晖越过板棂窗,给苏幕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少女的玲珑曲线毕现。
“没什么别的话,只是依稀记得你我之间好像还有一则契约,如今已近月余,是公主践行契约的时候了。”
“本公主记性不太好。何曾对你有什么允诺。”苏幕做出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把莫离扔过来的“球”又扔了回去。
莫离似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沉默片刻,又笑道:“苏姑娘忘了自己的身份倒是无妨,我们大可做个交易。你不是心许路景明么,我可以将他的事情都告知你,只需你践行那日的契约。”
“谁给你说我心……”苏幕正说着,见莫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又将话收了回来,“倒也是桩合理的买卖,你便告诉我,你想要知道什么?”
莫离:“晋王带你祭拜先祖,定在了哪一日。”
苏幕如实相告:“尚未有定数。”认祖归宗的小辈,照理应当是择良日尽快祭祖,可晋王体谅苏幕,不舍她舟车劳顿行祭拜大礼,只让她自行挑个适合的日子,与钦天监商量好后再举行。
莫离嘴角浮现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既如此,公主不若选在秋分前后,秋高气爽,正宜出游。”
苏幕道:“你说得倒是在理,只是这其间多有变数,也不晓得最终会定在哪日。”不管是定在了哪日,莫离一定会在当日有所行动,掐着指头算算,他说的时间差不多是半月后,看来她必须有所应对了。
正想着,却听莫离又幽幽道:“定在哪日都请公主知会一声,只要不是觅柔的末七那天。”
苏幕不接话,反问道:“我既已如实相告,那你也应该告诉我路景明的事。”
莫离一沉声,娓娓道:“路景明眼下他正在晋国上下盘万俟妓馆。”
苏幕:“这我知道,不就是为了挣钱么。”
莫离摆摆手,“他是要找一个人名唤万俟霖的,也就是老板的麒麟子。据传此人身边花团锦簇,谁知道路景明找的是此人,还是他身边的佳人呢?”
苏幕腹诽道,怪不得见那路景明在妓馆中“上蹿下跳”,原来是在寻人。
莫离顿声,悄悄瞧一眼苏幕,半晌又幽幽道:“这世上的薄情男子太多啊……”
苏幕冷哼一声,不由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想诋毁路景明么。莫离,你最好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天下男人都可以说自己品行端正,你配吗?”
莫离倒也不争辩,只是静静的。
屋内的檀香已燃尽,芯灰静静飘散,有些呛人。莫离喉头微动。
八月初二,皇室嫡脉齐聚大公主府,一则是为昭懿公主接风洗尘,二则是谋划中秋夜宴。晋王喜戏曲,每年都要从民间遴选了弄影戏班,彩色装皮、素纸雕镞,于帝帷中观一番好戏,是以宫里早在八月初便要选好了戏班子。
已是戌时,夜凉如水,月光透过林间佳木,洒在光洁的石头上,好似残雪堆叠。不远处的阁楼上,锣鼓喧喧,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戏班子正大展身手。
苏幕坐在最佳观赏台上,却无心看戏,她心里一合计,总是觉得有些奇怪:今夜的宴会理应由太子牵头,但是却定在了萧清澄的府邸。再有,听闻往年的筛选都是文皇后一人定夺,今年却非要让裕王和自己共同出席,美其名曰尊重,但却实在没必要安排自己坐在最尊贵,却也最显眼的位子上。
正想着,却见大公主萧清澄走了过来,她的脚步极稳重,龙蕊髻上珠玉缀的彩缯纹丝不动,好似紧紧贴在了发梢。一双水弯眉下是笑得几乎成月牙的明眸,她的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苏幕起身笑迎:“姐姐,你今日也有闲心来看戏了?”
萧清澄解释道:“这是阿其生前最喜欢的本子,我也好久没来看了。”言讫,她便紧紧盯着戏台子,眸光流转,好似要陷入本子的悲欢离合中。
一旁搀扶的婢子替她披上一件黛蓝缎面披风,柔声道:“公主,当心着凉。”
萧清澄却偏头看向一边垂首而立的楚医,似是自言自语,“还魂的公子与昳丽的小姐,多美的故事,若我能成为戏中人便好了。”
楚医不看她,冷峻道:“公主,莫要再想了。”
台子上,戏子们渐入佳境,娇小姐使出□□替情郎报仇,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那□□竟飞出了戏台,直直朝阁楼而来!
想来是早已操练了千遍,那□□伴随着暗处射/出的箭羽丝毫不拐弯。
寒光刺目,冷刃赛风。
好在苏幕有了上次的经验,反应极快,拉着周遭人匍匐在地,堪堪躲过了箭雨。
众人乱做一团间,苏幕心下已有了计较,袭击之人选在了萧清澄的府邸,便是想着她已神志不清,刚好可以嫁祸。看着一旁瑟缩着匍匐在地的大公主,苏幕心中涌上一阵心疼。
她正欲张口,却见那楚医踏一脚玉案,借力往空中一腾,须臾便跃到了对面戏台上。
他的速度极快,几乎让人看不清身形。
不待她细看,“保护公主”的叫喊声便一浪高过一浪,不多久,将二人簇拥到了殿内端坐歇息。
太子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好生殷勤。只有裕王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好似蒙受了天大的刺激。
须臾,却听太子质问道:“二弟,你这戏班子那里选来的,竟有人胆敢行刺公主!”
裕王手足无措道:“皇兄,这这……我也不清楚,谁知道他们会有次歹意,再者这戏班子也不是我定的,可是江南的巡抚大人举荐的,若要怪罪,也不能只问罪我一人。”
苏幕适时开解道:“横竖也没出什么事,只不过让皇姐受了惊,太子哥哥大可稍安勿躁。再有,即便是裕王选的戏班子,也可能有人临时从中作梗,现在兴师问罪未免太早了些。不若等着侍卫们将人抓了来,再行询问也不迟。”
正说着,便见那楚医一手提一个人扔进了殿内。
苏幕不由得上下打量,不过是两个嶙峋的少年,想必是饱受训练,才有如此臂力。
太子厉声问道:“是谁指使的你们?”
二人皆不敢作答,半晌,在太子的步步紧逼下,才讷讷指向了殿中人。
被指的裕王大骇,一边颤抖地辩解,一边望着苏幕求救。
苏幕亦是无可辩驳,毕竟裕王的动机也有,再加人证俱在,若要洗刷罪名,只有再行查核一番。
“我有办法。”那楚医用着蹩脚的晋国官话说着。
众人皆知楚医行事诡秘,阴狠狡诈之法颇多,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要看他用什么法子。
只见他轻轻从腰侧的麻布袋子中掏出一个紫花玻璃瓶,在烛火的照耀下,诡异非常。
“端个木桶,再打些水来。”
不一会儿万事具备,他再朝桶中滴上一滴,便见那水桶中升腾起了紫色薄雾,“此水可验真假,若然说了假话,定然饱受百爪挠心、椎心泣血之苦。”
太子霎时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