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假戏
裕王仿佛见着了救星,急急道:“快把他们都扔进去,本王不想再听他们胡言乱语。”
侍卫们依言照行,跪着的一生一旦却都好似无所畏惧,昂着头睥睨众人。
“慢着。”大公主萧清澄悠悠开口,“还没到阿其的末七,本宫不想见太多的腌臜之物,先把他们遣送至大牢,让刑部的人审了便是。”
裕王央求道:“皇姐,这些人不知还会造出多少事端来,理应从速定夺啊。”
楚医附和,“公主大可放心,这验真之水功效甚妙,只需片刻便可查明真相。”
太子不知那“验真水”深浅,万一真测出了自己才是幕后真凶,岂非得不偿失。正犹豫忸怩间,却闻起初莫不做声的路景明开了口。
“这女伶面熟得很,微臣刚巧认得,当是万俟家戏班子的。”他走近了,刻意躬身观察那花旦的脸,片刻又啧啧道,“也不知万俟家为何给裕王泼脏水。”
言讫,果然见那女伶低了头,眼神闪烁。裕王登时火冒三丈,一脚便将女子踢倒在地。
苏幕看得明白:太子不想深究、裕王想找人背锅、公主不欲生事。此女是不是万俟家的眼下已不甚打紧,有一个体面的台阶才最为重要,先有个名目把人扔进了大狱,是死是活便是后话了。作为今夜的主宾,她也应顺水推舟将闹剧终止,“裕王哥哥肯定与那卖脂粉画皮的不相识,不若再差人细细询问一番,免得生了罅隙便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太子哥哥?”
苏幕说着,再看路景明一眼,他是惯常的云淡风清的模样,手中握着紫花玻璃瓶,吊眼一瞥,眸中却燃着玄冥烈火。
殿内一时寂然无话。
秋夜凉悠,院内苇草轻晃,岑寂的夜空中偶飞几只白额雁,因肃杀的气氛不愿驻足,便往更暖却也更偏的城南飞去了。南边的一处小山上,有“野火”星罗棋布地点缀在黢黑夜幕中,伴随着空中直直炸裂的银花,那些火点遽然向山顶汇合,缥缈烟雾下,火点汇聚的一束束红光,似游龙腾飞。
可这“巨龙”好似没有声音,队伍整齐划一、动作干净迅捷,连白额雁也忍不住低飞瞧上几眼。
须臾,游动的身躯总算静了下来,匍匐在山顶,远远看去,点点火光像是盛放在山崖的秋海棠。
“殿下,”赭色甲衣的前将肃然垂首,红色火光映照着他饱经风霜的侧脸,有一条明显的刀疤。
“很好。”少年的声音淡淡的,却有千钧力量,众人听到夸赞都兴奋异常。
语毕,从他身后毕恭毕敬走出一人,将一个黄色的物什递了上来,安静的夜空中仿佛听得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桑卓谷的虎符!有了奇兵加持,我们定能如虎添翼,势如破竹,势必将晋国攻破!”
有机敏的士兵带头附和道:“攻破!”
“攻破!”
黑裳黑甲黑旗的队伍一时声势滔天。
少年伸出手掌,轻轻一揿,人群霎时安静,“只要众将士齐心协力,自然不在话下,我今日来,便是想提醒诸位,只要时辰未到,我们仍只是这黑崖山上的流民,切勿走漏行踪。”
“是!”仍旧是方才那位领声的士兵首先应和到。
少年琥珀色的双眸中露出一丝阴鸷,“嗓子这般洪亮,是替晋国声张吗?”他轻轻嗯一声,身后之人便迅疾从黑暗中冲出,银光毕现。
一缕鲜血溅在少年宝蓝镶金的甲衣裳上,他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轻轻拂过,墨蓝盔缨轻颤。
少顷,那随侍拭一拭剑身,又恭敬递上一把雕花的匕首,轻声道:“圣上有旨,若是主子凯旋便带着此信物去寻师娘,定然还主子自由。”
帝姬祭祖日定在了八月十八,是苏幕央求了晋王定下来的日子,亦是觅柔的末七,她想要替觅柔去见见先祖,在传说中离世的那一日。祭祖属隆礼,与晋王往年秋日地祇址祭同等规格,既需要南北设坛,配以五星、二十八宿、十二辰、五方山林等从祀,又需张罗舞者乐工百五十,是以苏幕不仅要谋划报仇大计,还需修习礼仪,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这日,天朗气清,苏幕将将走出殿门,便见一容貌昳丽的女子“扑”了过来。
众人知公主心善,加之公主并未喝止,因而都不敢对这柔弱女子有何莽撞之举,竟让她跌跌撞撞到了苏幕跟前,身上的腌臜味道几乎就在鼻子底下。
“姑娘,你这是何意?”
她梨花带雨,“觅柔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安芦啊。”
见苏幕仍旧是一脸茫然地样子,她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求求你,让路景明放了万俟霖吧。”
一听这个,苏幕倒是瞬间清醒了不少,果不其然如莫离所说,路景明正在寻人,而他所寻之物,竟就这样直接送上了门来,苏幕登时让众人松了阻拦,将安芦拉至身前,柔声安慰道:“莫怕,随本宫入府详谈。”
二人直直从晨光熹微谈到了月上柳梢。苏幕总算将来龙去脉理清,原来那路景明看似风流潇洒,骨子里却是个情种,万花丛中过偏偏对安芦这朵情根深种,即便那时颓唐了些,却也仍旧出手阔绰,想要将安芦赎到自己身边。只可惜,美人心有所属,初绽的情花早夭,即便他已然有能力承了天下所有的万俟妓馆,却也求不得佳人回眸。
苏幕抬头看一眼安芦,明明是秋水伊人,脸颊上却满是灰尘,发髻上也未有丝毫修饰,她的满腹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是你为何如今……”
安芦惆然笑道:“他恨万俟霖,连带着我的日子也不好过。馆子被他设计弄没了,连如今万俟一家都受到了诛连。”
苏幕轻叹一声,“所以他承万俟妓馆,为的就是要将你寻回身边,顺便向万俟霖复仇?”
安芦颔首。
“你便在我这公主府住下,旁的都不必忧心,我帮你。”
安芦泪眼朦胧,感动非常,“觅柔姑娘,往常你便一直接济我,而今又……安芦真是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苏幕正想着如何答话,却听小橙来禀,“公主,丰穰侯求见。”
安芦一听浑身震/颤,怒目圆睁,苏幕不由安抚道:“别怕。”
不多时,果然见路景明裹了一身清辉,疾步而来。
他一身石青色杭绸直裰,很是疏朗清逸,他未行礼,只是嗯了一声,身边的婢子便将几大麻袋的东西扔在地上,与地板碰/撞出刺耳声响。
有的麻袋开了口,里面装的是几欲溢出的金锭和银票。
“安芦小姐,多日未见,这个便权当见面礼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万俟霖在哪里?”
“我早就说过,他并非你的良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纨绔公子。而今他家江河日下,你为何不从了我,来日定然……”
“你休得再说。”
苏幕想要规劝,却见二人争执更甚,路景明已然失态,抓住安芦便往厅外跑。苏幕只得拉着小橙赶紧上前阻拦,
可惜路景明对这个园子熟得很,健步如飞,安芦几乎脚不沾地地被带到了一处园子——沐园。
顾名思义,就是公主府内沐浴修葺的场地。
他将一个瓷瓶扔进烟雾缭绕的池子里,旋即开始撕安芦的衣服,一边手下毫不留情,一边冷声道,“你总是骗我,骗我离开你身边,又骗我你爱万俟霖。我倒要让这验真水试试你到底骗了我多少!”
安芦抵死不从,好在机敏地拉住了旁边的一棵树,这才不至于被拉走。
如此“春色”自然不能让旁的人看去,苏幕遣散了侍从,独自在旁相助,却看二人撕扯更甚,只觉太阳穴痛得突突地跳。
可偏偏就在此时,小橙又着急来报,“莫离公子来了,嚷着要见公主。”
“让他别处待着去,不要来烦我。”
“来不及了,他已经到院门口了。”
“……”
苏幕不由地瞧一眼激烈争夺的二人,怒而道:“路景明,待会儿莫离来了,你就这么让你心爱的女人衣不蔽体地出现在他眼前吗?”
此话果然奏效,路景明不再动作,只是仍旧钳制住芦安,“罢了,你随我进殿。”
须臾,芬芳馥郁,云蒸霞蔚的沐园,就剩下了苏幕和莫离二人。
“本公主尚在沐浴你就跟着来,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议?”
“叨扰了公主,是莫离的不是。只是今日酉时礼部差人来问,要给面首准备多少圭币,他们正差了人制作,若错过了时辰,便没那么多了。”
“时辰尚早,你让他们稍安勿躁……实在不行还可以让别的州县送些来。”
“只是草民实在不知,距离祭祖之日尚余几日?”
祭祖之日因涉及御驾,因此秘而未宣,苏幕听他这话,忽然就懂了他的来意:这又是在测自己的口风,莫离果然在盘算着什么。
“公主?”
苏幕不答话,心生一计,“你随我来。”
地上湿/漉/漉的,莫离茫然跟着,脚步踉跄。
待到了水池边,苏幕仍然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公主请明示。”
“好好……”苏幕胡乱答着,狡黠一笑,便将莫离推进了池中。
“苏幕,你这是何意?
听他的声音,明显有些生气。
“莫要生气嘛,若是你能通过这个验真池的测试,我便将事情都告诉你。”
“验真池?连你也信了楚医的把戏。”莫离冷哼一声,挣扎着要出来。
“试一试也不是不可以。”也方便把问题挑明了讲,懒得一直扭扭捏捏,苏幕看着水池中的莫离,一身月白暗纹深衣已然湿/透了,身材若/隐/若/现,她不由得玩心大起,“你就告诉我实话,今夜是不是过来套我话的?”
莫离淡然道:“不是。”
他的面色如常,没有半点如楚医说的痛苦模样,苏幕不甘心,再问一句,“你是不是想要知道祭祖的时间?”
“并非。”
仍旧平静无波。
不可能啊,难道这验真水真的没用?
苏幕决心再试,“你到底是哪国的探子?”
莫离不答话,苏幕一思量,看来只有问是与否的问题了。
“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莫离的眸色仍旧淡然,察觉不出任何异样,他语气清冷,琥珀色眸子中似有愠怒,“怎么样公主,玩够了吗?”
苏幕颔首,果然这验真水没什么用,除非能找到明显得谎言,否则根本没用嘛,想来路景明那么激动地拉着安芦来,也不过白忙活一场。正想着,苏幕忽觉脚下一凉,她竟然也被莫离拉到了水池中。
“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莫要介怀,你自己来体会下,就晓得这验真水果然名不副实,没什么用。”
“凭什么本公主要对你说实话?你以为你是谁。”
莫离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拒绝,而是直接开口问道,“你喜欢我吗?”
苏幕的厌恶之情让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喜欢。”
果然周身未觉异常,水温仍旧平稳,保持在令人舒适的范畴中,唯独粘人的锦缎让人周身不适。
“怎么样?是不是没什么用。”
“也是。”苏幕讷讷道,“罢了,你走吧,横竖你今夜没探到什么音讯。”
莫离离开的速度极快,未等苏幕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门口,飘飘然留下一句,“地上那把匕首,是我赠你防身的。若是要丢了,也丢给我。”
苏幕一抬头,果然见葳蕤草丛间有一把金灿灿极好看的匕首躺在那里,也不知有什么用。
公主府,面首院。
之风已在院子静候多时,总算见莫离回来了。一身湿/嗒/嗒的,连带着脸上也汗/涔/涔的,似乎有满腹心事。
他正欲相迎,却见莫离径直倒在地上,撞出好大声响来,耷拉下来的手掌心,赫然可见一道血痕。
“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