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贪杯
蔡兰生白净的脸上染了些绯色,听到呼唤不禁抬头一瞧,迷蒙双眼中起初是迷惑,又倏忽满是惧色,不由地偏头不去瞧她。
畏葸间,来者已然近在眼前。她声音澄澈,语气难言激动:“银粟山一别,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差池,没想到蔡兄竟如此这般生龙活虎。”
见避无可避,蔡兰生只得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多谢姑娘挂念,那日蔡某幸得姑娘相救也算逃过一劫。”他似是不愿多提细节,话锋陡转,“也不知姑娘怎地来了这里。”
依在他怀里的姑娘们个个花容月貌,不断上下打量着苏幕。见苏幕似有些不适,兰生敛了眸,沉声道:“盈盈、巧巧,你们先退下吧。”
“我还以为这楼里的姑娘都以花为名。”
“姑娘还对这个有研究?”
苏幕打个哈哈,“未曾未曾,只是方才友人介绍,介绍的都是些什么牡丹、茉莉、芙蕖。先不说这个了,那日你怎么会去银粟山,又怎么下来了的?”
蔡兰生凄然道:“我的好姐姐,你便当那日没见过我可好,或者权当我就死在了那天罢。”说着,他又端起琥珀杯豪饮,却明显不胜酒力。
苏幕道:“怎能如此想,好歹你也算是孟邪的旧相识,我断然不……”
一听孟邪二字,蔡兰生霍然起身,狂态奔走,怅然若失。
见他如此形状,苏幕自知失语,将他扶回案旁,“心中有何郁结自去解开便是,在这里借酒浇愁算是什么道理。”
“我我……”兰生说着,语气极尽委屈,抿起的嘴让双颊更显蓬松软糯,须臾又断断续续道:“她说了银粟山有铜便当我是朋友,怎么说话不算话……”
苏幕见他这个痴样,才忆起孟邪那日说的,本意是想让他绝了交朋友的心思,未料此人竟是个实心的,非得登上了雪山采铜,真真让人苦笑不得。
“妹妹原来在此处,真是让为兄好找。”路景明人未至声先到,让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蔡兰生悄然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痕,挤出一个淡定自若的笑容,“可是姑娘的兄长?”
蔡兰生虽在朝廷做官,但到底是个闲职,加上他本就涉世未深,对加官进爵之事不甚在意,便丝毫认不出这新晋的侯爷。
路景明堆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鄙人不才,正是这位‘莲花仙子’的便宜哥哥。”
苏幕白了他一眼,“你别理他,我们再寻个地方说话。”
路景明却擒住她的皓腕,附在耳边低语,“妹妹若是喜欢,哥哥便替你去求了他做面首,何需扭扭捏捏。”
苏幕闻言,怒而拧了拧他的手背,绣口轻吐:“滚。”
路景明倒是不疾不徐,施施然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琥珀杯身,“这红曲酿的酒,端的是色泽明艳,岂不闻‘红酒桃花色,东风吹更鲜。’”
蔡兰生凑近了,“兄长原对酒也有研究。”
“不仅如此,我对美人也有研究。”
苏幕很是不想让兰生与路景明有何瓜葛,便伸出玉臂横在二人之间,“兰生,你别听他胡说,他能知道什么。”
“我自然知道,比如美人饮此酒,不过三杯。”
苏幕自小便是在柳河畔长大,暮雨时分常与哥哥们载酒而归,哪经得起他这般轻视,直接端起琥珀杯吃了三盏。
“何如?你可以走了吗。”
嫣红与琥珀色交错的玉杯光转,衬得苏幕如水双瞳更具绮丽光泽。
路景明本想骗得苏幕醉酒,正好下手骗她答应自己的买卖,熟料却低估了苏幕的酒量,只得在一旁晾着,听二人说些不相干的事。
虽然苏幕算是女中豪杰,但兰生酒量不过尔尔,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不胜酒力,醉晕在地。
等到将兰生送回府,再踉踉跄跄地折返公主府时,已是深夜了,秋风萧瑟,隐约传来长街上打更的锣声。
凉风吹得醉意更甚,醇香的酒力厚积薄发,苏幕总算有些云遮雾绕之感。她甫一踏入院子,便见眼前密密麻麻跪了一众人等。
嬷嬷脚步飞快上前,“禀公主,他们听闻公主深夜未归,都担心得紧,非得要在这夜露里跪着等公主回府,奴婢们也没办法。”
苏幕揉了揉眼角,虽然这些人求宠之心昭然若揭,但苏幕也不好冷言打发,莞尔一笑道:“苦了你们了,今夜来的都有赏。”
有胆子大的往苏幕脚边再爬近了几步,谄媚道:“想必公主今日舟车劳顿,便让阿桑服饰您沐浴濯足罢。
苏幕知道此人,是户部尚书送来的面首。不仅此人,府上的凡十五个面首,她都知晓底细。苏幕扫一眼人群,刚好人都在,正是划清界限的好时机,便朗声道:“这些小事交给下人们去做就是,你们还是要多学些雅趣,琴棋书画最好样样精通为上。”
果然见众人都哑了声,须臾皆拜伏叩首。
待众人散尽,在一旁搀扶的路景明才笑了出来,“妹妹可真是要求高,别人送来的都是些精/壮汉子,你却非要他们学没用的劳什子,不是非要让人独守‘空闺’么。还是说莫离那厮服侍得不够好,才让妹妹如此忌惮男/色?”
“你再多言一句,万俟妓馆的事便不用想了。”
此话一出,路景明赶紧住了嘴。
“妓馆?公主现在倒是颇有雅趣。”自暗夜中缓步走出一人,他面容清冷,外罩云锦刻丝镶灰披风。睫影堆叠,若有所思。
苏幕冷声道,“本公主没有宣你,你来做什么?”
“公主适才才说有赏,眼下便不作数了?”莫离顿了片刻,勾唇一笑,“只说来了都有赏,可未说来得早或迟。”
苏幕怒而不发,只是倚着路景明,更觉头晕眼花,“本公主瞧你真是可怜得紧,为了些小恩小惠,半夜三更也要从床榻上出来。还是说,你是求宠心切,这才不辞辛劳?”
莫离粲然一笑,“自然是为了后者。”
明明说的是下位者的话,他却还是那般趾高气昂,风度翩翩,让人好生……生厌。
苏幕不愿再理他,正欲转身,却感觉头重脚轻,再也站不稳,冷不防就跌在了路景明怀里,苏幕暗啐一口,“都怨你非要让人吃酒……”
路景明低声调笑道:“只怪美人贪杯。”
二人亲昵的景象尽收眼底,让莫离显得万般孤寂。
苏幕再嗔道,“再不回去,本公主可真要睡过去了。”敌不动我动,她怎么看莫离怎么碍眼,只想赶紧逃离是非之地。
路景明柔声道:“谨遵公主旨意。”
苏幕倚在他怀里,竟真的睡了过去。
“慢着!”却听莫离忽然开口,与他往常不温不火的语气有天壤之别,似有几分薄怒。
路景明按住苏幕的手,示意这个场面让自己来应对,“你这个面首,好没有规矩,竟敢颐指气使。你是真当公主菩萨心肠不敢动你?”
莫离沉声道,“你把她放开。”
“我放开,公主可就站不稳了。再说美人在怀,岂有拱手相赠之理?”
莫离不与他分辨,只是上前一步。到底是久居高位的贵公子,气度超凡卓绝,眸中似有雷霆万钧,让人只瞧一眼便不敢作声。
路景明虽然总是在模仿贵公子的模样,但总归缺了几分底气,见状,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得讷声道:“你做什么?这可是公主府,我是公主的哥哥。”
莫离厉声道:“你还知道你是她哥哥。”
“我自然是知道的,吃味吃到哥哥头上来,也真是荒唐。”
莫离不忤反笑,“路景明,我不像你。”
“你什么意思?”
“你虽然让人瞧不出内心所想,但却时时刻刻都在饱受业火焚身的痛苦。”
路景明大骇,既无惯常的芝兰玉树的模样,亦无人后的天真无邪,而是浑身惊惧、眼神慌张,好似在恐惧的池子中泡了数载,每一个毛孔都瑟瑟发抖,须臾他颤声道:“你不可能,你怎么……”
“怪就怪你自己最近行事太莽撞了些,到处去承那万俟妓馆,只需顺水推舟便可知道你的真正目的。苏幕能信你是个纨绔公子,其他的人不一定信。”莫离嗤一声,“就算本公子被困在此处。对付你,亦是绰绰有余。哦,简单说来,倒是不用对付你,先把那万俟霖抓住便行了。”
听到这个名字,路景明先是一颤,忽而又淡然笑道:“莫离公子还是棋弱一招。”
“无妨,关于你的事虽然尚未知晓全貌,但也已近在咫尺了。且等着。”他自信的模样,任谁都会胆寒。
果然,莫离伸出手,路景明便颤巍巍地将苏幕送了过来,后者正睡得七晕八素,莫离轻轻接过,周遭好似缭绕着一层薄雾,那般温柔沉静。
他揽住她韧却细的腰肢,拂过她额间墨发,轻柔一声,好似叹息:“怎的吃得这样醉。”
路景明识趣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公主府前院,只余二人在夜色中依偎,空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木芙蓉花香。一瓣粉白的花瓣落下,刚好落在了苏幕的眉心,衬得她醉颜微酡,百媚千娇。莫离抬手将它拂开,却见怀中人因指尖的微触而有些发痒,远山眉微皱。她摇摇头,鬓云乱洒,随即再往莫离身上靠近了几分。
“三哥,幕儿头好晕啊。”她的声音好似初春的山林间蓦然冒出的点点翠色,有毛茸茸的温柔。莫离喉头微动,睫影震颤。
“好好,这就待你回去歇息。”他略一发力,便将苏幕打横抱起,迅捷动作带动起秋风,空中浮动着玉/体香肌,幽韵撩人。
苏幕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身体。
月色下,他的腰身如豹,臂膀宽阔,往常颀长清冷的背影此刻却好似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哥哥,今夜回去可还有桂香坊花糕呢。”她的话断断续续,却难掩兴奋,言讫还咂吧咂吧嘴,好似馋了许久。
她到底,还是想家了。
莫离温柔道:“有的,溪渡早就备好了。”
怀中人不答话,只是再往莫离怀中瑟缩几分,好似极为温暖受用。
她玲珑的身段,白净的肌肤,兰熏桂馥的体香近在眼前,又倏忽变为滚滚热浪,席卷他广袤无垠的心间,震得神魂俱颤,莫离不由得咽了咽,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却又噤了声,于是便揽一寸月光,静静打量怀中人,眸色难辨。
一个时辰后,莫离将将侍奉苏幕躺下,便听门外有窸窣响动。
他一敛眸,半晌沉声道:“院内候着。”
“是!”
自仓促当了面首以后,这是莫离第一次与之风面对面相见,他心下一计较,便晓得定然事关重大,“你说罢,顺便讲讲近日的计划都如何了。”
“主子,那边来消息了,说是必须要在下个月前行动。”
“选的哪一日?”
“那边说,让主子自行定夺,说是相信您能选个万无一失的日子。”莫离冷哼一声,这话分明是让自己来承担所有责任的意思,偏偏还说得如此好听。
之风不敢再多言,只是看着莫离在院内踱步,随后静立在八棱海棠旁,静花幽影与素色身躯相得益彰,好似谪仙在世。
须臾,莫离淡然道,“便选在末七那一日罢,是时候收拾下局面了,我也乏了。”
微醺后的清晨总是会睡得格外得香,到了巳时,苏幕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觉得脑袋沉沉。她伸一个懒腰,才发现屋内摆设怎地大有不同。
这古琴、这满目的书架、这黄杨木雕小屏风,哪里是自己寝殿的模样。昨夜吃的那样醉,难道?苏幕心下思量,暗道不好,惶然道:“来人!”
却见小橙毕恭毕敬地进了屋,脸颊带着霞色,“公主可是要打水。”
苏幕杏目圆张,“打什么水,谁要打水了。这是哪里!”
小橙慌忙伏在地上,瑟瑟不敢言。
苏幕心若擂鼓:“答话!”
小橙吞吞吐吐道:“禀公主,这里是……这里是莫公子的别院。”
苏幕只觉头晕眼花,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