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螃蟹
苏幕进宫的事还算顺利。只因牵扯其中的人，如意算盘打得响：荣国公乐得知己之女当侄女，莫离则喜见易控之人近身晋王，而苏幕既然下了决心便不再纠结，只“星夜奔突”于复仇之路。
却说流光易逝，苏幕在宫外候了数日，总算在九月初九，候着了宣见的诏令。是日，亦是晋王寿辰，皇城内专设大宴，香车宝马，万众云集。皇城内的龙瑞河静静流淌，如缎带般连接起桂殿兰宫。
月色如洗，碎银般的月华洒在粼粼河面，跃动起点点微光，照亮紫云楼台和彩舟画舫上的人影。
个个峨冠博带，雄姿英发，俱是京中才子，却也只是被安置在了殿外这不起眼的楼台。越过楼台，再往皇城内去，是军校以下官职夜饮之所。聚英殿门前，教坊乐人仿效百禽啼鸣，若鸾风翔集。乐曲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飘渺而至，除此外，殿内无人敢再言语，皆静立恭候圣驾。
冷风吹得梁上花簇翩飞，忽闻人群中一女子凄惨啼鸣：“阿其，你怎的还不来？竟然连父皇的生辰都缺席。”话音刚落，一席素白衣裳的女子滚到大殿正中，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唯余袖口的赤金佛手花，昭示着她的不凡地位，正是大公主萧清澄。
众人熟视无睹，自驸马爷郦食其毁身于宣樊城西郊小院后，大公主便有些神志不清了。
“澄儿，你在做什么！”殿上衣着华贵的文皇后总算看不下去了，使了个眼色给服侍之人，“赶紧让人来瞧瞧。”
“母后，我没疯。是他们！”萧清澄倏忽站起，打着旋儿指着殿内众人，无人敢与她四目相对，“我知道杀害他的凶手就在你们当中，上次污蔑阿其通敌我便察觉异样，如今竟然……”
她话未说完，身后有人忽然捂住她的口鼻，顿时让她晕了过去。
文皇后怒道：“谁让你们带的楚医？竟行鬼祟之事，成何体统？”
大公主身旁的婢子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楚医是公主特地差人去楚国请来的大师，据说有回春妙手……”
“够了！”文皇后适时和止，楚医能有什么回春之术，尽是些借尸还魂、采摘人血的阴损招数。她不耐摆摆手，那带着金面具的楚医便识相退下。
“慢着。”殿外忽有深沉声音传来，简单两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拜伏，山呼万岁。
晋王身着明黄绸衫，腰间绑着苍蓝龙凤纹银带，深不可测的虎目环视众人，“都起来吧，今日朕高兴着。”
他健步如飞。
见圣驾至，管事的公公忙地将御案旁的摇柄启动，霎时轻薄水雾沿檐而下，殿内凉风习习。晋王怕热众所周知，只是苦了殿内一众人，在天末凉风中再叠一层凉意。
晋王走近萧清澄，她已然不省人事，倚靠在婢子怀中，眉头微蹙。
晋王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似是自言自语道：“普天之下，好男儿多了是。朕再给你觅它个十个八个的，又有何难？”
萧清澄静默以对。
晋王又语重心长道：“太子啊，你要好好教导教导你妹妹，别让她再如此莽撞行事。”
太子赶忙迎了上来，连连点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裕王眸色黯淡。
须臾，众人谢坐讫，盛筵启。
内阁、禁从、亲王等紧临圣驾，宗室及诸卿分坐两廊。先笙与萧笛声相和，舞者鱼贯而入。
第一盏御酒赐下，宾客身后的看盏者轻举衣袖，唱引曰：“酌御酒”，众人便小啜，不可多饮。
苏幕如坐针毡。
她的对面便是莫离，那人一双勾人慑魄的琥珀色双眸不时望过来，提醒自己不要做什么出格之事，颇类一位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的监工。这倒也罢了，最让苏幕心神不宁的是，自己这个冒牌公主的身份，好似被发现了一般，那晋王下了诏，却对自己不闻不问，以至席间不断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只得又去瞄一眼晋王，却见他正和文皇后窃窃私语，眼神丝毫未至。
敌不动我不动，苏幕在心中不断摩挲着觅柔的一个个“典故”，权当舒缓心中苦闷。
却听身侧忽有人发问，“二公主可去瞧了端妃。”
苏幕想了会儿才意识到那人叫的是自己，循声望去，却见浆水桶后，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苏幕如实相告：“还未曾拜见过母妃。”端妃便是觅柔的身母，晋王曾经最宠爱的妃子明坤洛。苏幕敢假扮觅柔，也是凭了端妃神志不清。
那少年轻叹一口气，“想来公主此行匆忙，还未得空拜见她老人家。这便也说的过去了，你回了宣樊城，竟都不来找我顽。”
苏幕一怔。她是私下了解了觅柔的波折身世，但是觅柔曾经的好友，她却一概不知。
那少年郎明丽一笑，“哈哈，你瞧瞧你。竟连从母舅表兄弟都忘了。”
从什么舅？表什么弟？
苏幕大骇，若真被这么追究下去，也不知会冒出多少不认识的人，她尴尬地举起琉璃杯佯装要饮。
“诶，错了，喝梨花白要用翡翠杯。”
苏幕正手足无措，却见殿外匆匆闯入一带刀侍卫，径直冲散了紫色衣裙的舞者。
舞乐声止。
那侍卫朗声道：“启禀皇上，自西定门闯入了几位刺客……”
一听刺客二字，席间已有人惊慌万状。
晋王却连头也未抬，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看盘中的鹅肉。
却是身旁的文皇后先开了口，“慌什么慌？有刺客自去找统领张善，跑来闹什么，难不成几个刺客就能让这翻了天去？”
肃立一旁的公公也不断给那侍卫使眼色。
那侍卫再一叩拜，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只是那刺客……那刺客袭击了岁泽宫……”
岁泽宫三字一处，席间众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第一排的荣国公倏忽站起，勾出手正欲说什么。
却听晋王终于发话了，“继续讲。”
那侍卫咽了咽唾沫，继续讲道：“索性张统领及时赶到，将端妃娘娘救了下来。但那些人又抓了临近几个殿宇的娘娘作为人质，分别有……”
晋王冷声道：“讲关口。”
侍卫一愣，只好试探性地答道：“端妃娘娘凤体无碍，张统领已着弓/弩手就位，但碍于他们手里的人质也未敢动手。”
晋王品一口羊舌签，也未及细听，便道：“杀了便是。”
侍卫正欲追问，却被随侍公公凌厉的眼神遏制住了。
风波过后，盛筵如常举行，仿佛刚才的只是梦境。
苏幕只觉心中一寒，没想到这晋王竟是个如斯冷漠无情之人，少不得也替自己的前程担忧几分。苏幕不经意又瞥见了莫离，却见他正与周遭人等推杯换盏，那一袭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刻丝袍子衬得他皎若明月，唯苏幕知他那歹毒的心肠。
苏幕正陷入沉思中，忽听见有人呼唤，“公主，皇上有请。”
苏幕一个激灵，赶紧整理了形容，只觉心在嗓子眼突突地跳，但好在脑中仍是清明如许，便佯装淡定，小碎步跟着小黄门往殿前去了。
文皇后已悄然告退，随侍公公静默立在远处。
殿前唯剩下他们“父女”二人，照理，这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过五年，但因觅柔的早逝，这五年成了跨不去的鸿沟。苏幕内心一时五味杂陈。
她按照嬷嬷们教的行了礼，温柔一声，“父皇。”
“过来。”晋王稍微勾了勾手，苏幕缓步至他右侧，因晋王并未叫她起身，她便仍旧乖乖跪着。
晋王道：“抬起头来。”
苏幕依言，头上的含金蕊珠粉芍珠花并了那四蝶银穿花壁云纹步摇微微颤动。
晋王轻勾嘴角，好一张熟悉的脸：琼姿花貌，长眉连娟，乌灵闪亮的双眸澄澈天真，犹如水中望月，云边探竹，“你果然长成了她的样子。”
苏幕从善如流：“回父皇的话，自小您便总说我同母妃长得像，柔儿都记得。”
晋王又问：“这些年过得如何？”
苏幕道：“在民间的养父母待我不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这回答是苏幕专门思忖过的，既不至于拂了晋王的面，又能让他心生愧疚。
果不其然，那晋王又追问：“照理，朕应该重赏你养父母，但听那莫离说他们都不愿收。朕便只好差了蔡尚书送了些薄礼过去……柔儿，你可怨朕？”
此问一出，苏幕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里面的怨不仅带了当年失散的怨，还有对待养父母的怨，甚至于前些日子让自己当海捕文书上嫌犯的怨。
晋王想要测人心深浅，更想要一笔勾销。
苏幕一忖度，不答话，目光望向晋王面前的凡三十盏佳肴：花炊鹌子、鹌子炙、奶房玉蘂羹、鹌子水晶脍、洗手蟹等等。她略一思忖，从中寻了一只团脐肥美的螃蟹，再吩咐公公寻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便有条不紊的替晋王剥螃蟹肉，边剥边道：“也不知道父皇还记不记得，柔儿小时候顽皮，非要央了父皇和裕王哥哥‘微服私访’，却未曾想过是否合时宜。就像吃螃蟹一样，若非从蒸笼中剔出来的新鲜螃蟹，食之定然伤身。”
苏幕这话，是将一切怨怼源头都归结在了觅柔身上。
她特特将剥下来的螃蟹肉放进了银碗中，无色无毒，既是自己不怨的证明亦是自己孝顺的证据。
果然，晋王颇为受用了吃了，便当做一笔勾销。
苏幕本以为安全过关，却听晋王忽然问道：“昔年柳国并未向我朝进贡螃蟹，怎的柔儿这些年倒是对食蟹颇有造诣。”
糟了，苏幕自小在水边长大，便以为螃蟹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既未料到晋国不产，也未思虑周全养父母一家贫寒如何才能食得起。
正思考着，身后有人跌跌撞撞地登上了殿。
“草民无状，特来向寿星讨个螃蟹吃。”
苏幕一转身，不由得“赞叹”一番，这个“从母舅表兄弟”真是胆大包天，不讲礼数，竟尾随自己到了殿前讨吃的，再看一眼他那朦胧惺忪的样子，想来是梨花白吃多了。
却听他又道：“早些年柔儿在我家，每每见着母亲干活得来的螃蟹，总是要同我争抢，这几年统共也抢了好几只了，怎么也得找万岁爷给我补上。”
晋王却不恼怒，笑道：“柔儿这个民间兄弟真是有意思，既如此，朕吩咐了人给你送洞晏湖半年产的蟹。”
原来他就是觅柔在民间的哥哥路景明。
此举，分明是在替自己解围。
苏幕不由地松了口气，却感到身后一道冷峻目光，仔细了去寻，那目光的主人不是莫离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