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血契
秋风忽至,假山旁的红枫颤动,似焰火舞动枝头。
风势虽不及春日料峭,却也让她粉颊茸毛微颤,苏幕不由得拢了拢锦纱华裙,将手瑟缩在袖子里,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经脉逐渐从红色勒痕中透出,原来方才的痛并非飘渺云烟,而是那般真切。
痛是痛了点,但看着莫离模样,仍是快意占了上锋。
他侧倚雕栏,捂住右腹,身体止不住颤抖。
苏幕不愿破坏如斯美景,迤迤然闲倚阑干,品咂他的痛苦。
隔着空濛薄雾,佳人倩影幽幽,暗香盈袖,本是一番绝佳景致,除了地上的点点血痕。
她在等他开口求饶。
但是莫离未哼一声,只是蹙眉,轻抿薄唇,牙关紧咬,额间绵密的汗珠汇聚成汨汨“小溪”,一一淌过他的脸庞,随着爆裂青筋的纹路渗进鹤氅。
“痛就喊出来,何必扭扭捏捏。”
他不答话,双眸越过亭子,望向更远处的九曲江流。
“莫离,怎的现在竟落魄至此,都已成了这副模样了,还无人相救?你的暗卫呢,你的侍从们呢,你的那些经滔纬略呢?”
莫离不住地摇头,微风吹拂起他氅羽,更显萧瑟。
“还是说就即便有,你也斗不过我?”
“苏幕,你是……你,荣国公是……荣国公,你要分……清敌友。”他总算开了口,每个字说到最后都好似没了气息。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是谁!”
“你以为假扮……公主是件容易……的事?晋王本就……生性多疑,凭你难以取得信任。”
他说话顺畅了些,想来是运了功,让伤口止了血。怪不得有力气同自己谈判,苏幕受不了他占上风,伸出玉足踩住他支撑在地的左手。
她故意踩了指尖。
恨意沃沃,履上薄玉花微颤,莫离的手掌因为吃痛而拱起。
对一位习武之人而言,这样的痛算不得什么,却见莫离脸颊苍白更甚,明显是痛苦叠了一层。苏幕少不得凑近了瞧,“你不是还有话要讲吗?”
“我并无他意。只是晋国朝堂暗流涌动,非你我可以左右。多个人,多份助益。”
远处暗云忽至,淅淅沥沥落起了雨。庭中忙碌的下人们见暮雨势紧,都滞了手头事务,先把游廊假山的灯掌上,尔后仍是一副未见亭上人的模样忙碌着。
满庭秋雨,一亭秋灯。
跃动的烛火攀上莫离惨白的脸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水珠落下,仿若双玉暗垂。
水汪汪的双眸对上苏幕的,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须臾才记起,莫离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愿如此说,定然不是因为他心疼自己,而是要以物易物。
“你要同我交换什么?”
“你我亲事。”
苏幕尚欣赏着瑟瑟枫叶,闻此不禁抚掌大笑,“你不如从这撷秀亭上跳下去。”
“我并未玩笑,你要扮柔儿并非空中楼阁,我自然可以助你。只要你能让我在晋国的地位更进一步,我可以保一切万无一失。”
“同我成亲,就是为了地位更进一步?”
“不然呢,苏姑娘还想我们发生些什么?”他嘴角噙一抹笑容,眼眸幽深。
“公子想多了,我不会允你此事,何谈发生些什么?自己想清楚了条件再同我谈。”
“好。”莫离几乎不假思索。
他此时已好了不少,不再像方才那般状若蝼蚁,而是倚着雕栏,恣意从容,仿佛在欣赏假山下翻飞的芦花。
苏幕一忖度,便晓得他方才不过略用计谋,先提一个绝不可能的条件拉低了自己的期许,再行协商。
原来他也晓得,那是不肯能的事。
亭边榆树枝凝结了不少雨珠,每滚落一颗,晶莹的珠子便带着树叶摇晃,仿佛在轻笑苏幕,轻笑她一瞬间的起伏。
“每半月同我聊一次近况可好。”莫离低沉的声音将苏幕思绪拉回。
“你先保我入宫。”
莫离如此要求,无非是想利用自己窃/取晋皇室机/密,但苏幕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她知道自己应该给莫离说什么,自己又能从莫离那换来什么。
她要知道莫离的计划,她要摧毁他的“大业”,无论那是什么;她要看着他丧失心爱之物,看着他满腹壮志付东流。就像“曾伯父”被割掉了双耳那般,她要莫离痛苦,她要他痛苦到嘶吼。
眼见苏幕双眸中燃起气熊熊烈焰,莫离也表情也带了几分玩味,“这个很简单。晋王只知觅柔面容,现在秉性如何他并不知晓,加上流落民间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也很正常。你可以轻易接近他。再者,前日子滴血认亲的结果已出,晋王也不晓得世上有人与觅柔长得一模一样,你几乎可以取得他的完全信任,只需循序渐进便可。”
他一气呵成,不假思索,仿佛在心中摩挲了千遍。
江流上鸣榔声渐起,倦栖的乌鹊惊飞,羽翼掠过密林,若投石激荡起一泓幽幽树影,苏幕恍然大悟,全力朝莫离扔出案上粉彩百花茶盏。
莫离伸手相抵,却并未挡住,头上再添新伤,只道:“苏姑娘如此生气,可是对小人还有何期待?”
“没什么,只是觉得扔着好玩。”
苏幕当然生气:莫离能如此洋洋洒洒说出谋略,证明他早有预谋,甚至比苏幕自愿当觅柔替身还要早,他如此循循善诱,为的不过“愿者上钩”。她不能按照他的意思再说下去,只背过身去,“你头上的血,便做血契证明。”
言讫,苏幕翩然转身,却见莫离有一丝慌乱,想来是未料到她会杀个回马枪。失态只是暂时的,须臾他的脸庞便挂起往常的云淡风轻,她已然知晓原因为何,绽放一朵明丽笑容:“今日也算是个好日子,毕竟天道昭昭,让你武功尽失。你不必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适才苏幕便发觉不对劲,假山上射/出的弩/箭,以莫离的功夫,稍微避让并非难事,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再加上方才他抵挡杯盏的样子,也丝毫不像习武之人。
虽然废去了武功,但莫离仍能忍着剧痛不哼一声,哪怕是令习武之人胆寒的痛苦。
他可真是个,狠决之人。
假山下的婢子们歇了口气,总算走了一人,另一人便也等不着多久了,等着收拾亭子的人蓄势待发;还有些个也总算不用庭内外地来回跑,给老爷通报亭内情状。正想着,却见远处高高低低的榆树林,忽然翻涌如海。
“你看那树上,可是有人?”
“怎的老婆子眼花了?那树那么高,便是御前侍卫,也未能有如此功夫吧。”
“也是。”
对话间,之风已然静落亭中:“主子,怎的让那贱妇伤你至此?”
“之风!”
“适才放箭时,属下便准备出手,您为何阻拦?”
“苏幕本就恨我,而今她将苏琰之死也怪在了我头上,少不得多了几份怨怼,此箭受了便受了吧。再者,有了伤,她对我便少了几分防备,协商时也能多几分从容。”
“主子英明。您感觉怎么样?”
“无碍。”莫离松了手,原来他的伤口并不深,但流出来的血都被均匀地洒在了地上,营造出一副“血流成河”的样子。
之风心疼地抚上莫离伤口,咬牙道:“若非主子有命,属下定然屠了那些暗卫。”
莫离摆摆手,未言语。
秋雨不停,直直落到了南郊的一处破庙中。寒风萧瑟,雨点子从透风的屋顶落下,垂落在带灰的草垫上,激扬起点点灰尘。
本是静谧深夜,这里却喧哗如白昼。
秋风顺着破败的窗檐灌入,翻飞的破布条边,一群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仿佛丝毫不觉寒冷。
“刘哥说得对,我们造不出这些东西,难道还只能束手就擒不成?这天下从来就不只姓萧的,我们也可……”
“慎言啊…”静坐一旁的老者悠然开口,他轻吐一口叶子烟,“你们若要真和朝/廷对着干,也得看看自己本事,平白无故折损了性命,何苦来。”
被唤刘哥的人上前一步,蹲下道:“宋太公,我们的命本就已不在手里。那太子造兵器,为的是讨皇帝小儿开心,但苦的却是我们。造武器的海口他自己夸了去,凭什么要我们去到处找铜山,那唯一的银粟山早已枯竭了,我们去哪里找那些材料?不如直接取了我们的人头来得痛快!你们说是不是啊,兄弟们?”
“是啊!”人群马上响应道,随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晋王好大喜功,本就国库亏空,还任凭子孙后代行祸事,人心早已飘摇。
“你们若是要干什么不积德的事,便到一边去,别牵扯了我这把老骨头。”
“宋太公,您放心,这事我们必得找个行事妥帖的人去办。”刘哥抓一把满面油光的脸,兴奋道:“下午便听闻皇帝小儿的心肝公主找回来了,少不得又要宴请天下,万国来贺,到时兵器出入宣樊城也简单,我们的人再伺机进入皇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哪里听说过萧氏的心狠手辣,那家人每一个好货色,若落在他们手里肯定只有死路一条。”老者深吮一口烟枪,又道:“后生们,听一句劝,那太子不是还请了孟冶子的徒弟在试炼新的冶炼之法吗?据说一旦成功,能省了材料造出许多精巧绝伦的兵器,不妨再等等!”
“我们的性命,凭什么要落在一个妇人手里?她算什么。”
老者见他们不听劝,干脆躺着见周公去了。
庙外,风露浩然,山河影转,满目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