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戏台
宴讫，宾客们戴着御赐的簪花归私弟。照例，舞者们从右掖门出，一个个妙龄女子或戴花冠、或耸仙人髻，着鸦霞之服，翩若惊鸿晚度。
有意犹未尽的宾客们便追随着一众舞者往外去，一边跟着，一边以饮食酒果相赠。簪缨世家、高门子弟的追逐这些舞者们已习以为常，毫无驻足之意，足下渐生的微风带动起甬道上飘落的金桂。
到了角楼附近，人烟渐稀，队伍却慢了下来，一阵香风刮过，翠绿的枝叶抖落一阵金色密雨，几瓣赤色的花瓣被风裹挟，翩然落在一位公子肩头，宫灯摇曳，给那人周身镀上一层薄雾，温柔得不可方物。
他眸光清冷，长睫微颤，定定望了过来。
到底是怀春的少女，见了如斯景象，佯装镇定却少不得再瞧几眼。
他似乎在等人。
“他身边的户部尚书、经筵讲官我都认得，怎么这少年却面生得紧。”
“你看他手上的银腕锦彩，也不知今夜赢了多少贵人青睐。”
“……”
待走远了，再回身一瞧，那人却还定然望着来路，原来他刚才瞧的并非她们中的任何一位。
过了半晌，幽深的月色中又有蛩音响起，那人却忽然收了眼色，与周遭言笑晏晏，高谈阔论，引得众人嘉许不断。
宫灯照亮肩舆上的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苏幕。
肩舆更近一步，围聚众人纷纷行礼叩拜。今夜筵席上，圣心大悦，将小公主失而复得的事昭告天下，更直接破了祖例，赐了嫡出的封号，册封永固昭懿公主。如此皇恩浩荡，未敢有人不尊重，便都在冰冷的甬道上跪着，未等公主发话，皆不敢起身。
须臾，忽听得朱唇微启，传来软糯一声，“哥哥。”
莫离一怔。这声音，好像是那时的她，可能从来都只有她。
恍惚间，他回到了泰仁九年的午后。那时他未染世故，而她亦是纯粹澄澈，二人自由自在，泛若不系之舟。那些年，她总是甜甜地唤“哥哥”，而今，是她又回来了吗？莫离这样想着，却也这样盼望着。
他迷离地抬起双眸，苏幕却正看往了别处。
远处那人倏忽站起，原来是路景明。
却见路景明浮一泓清浅笑意，脚步自若地朝苏幕走去。他明明自小在乡野长大，举手投足间确是雍容闲雅，清新俊逸。
众人皆知昭懿公主叫的是自己的“恩人”，才封了丰穰侯的路景明。
除了莫离。
莫离是人群中唯一抬起头的那个，也是唯一看清了二人亲密模样的那个。他笃定苏幕总会望过来，总会有话想对自己说，但她却携着路景明走远，留下跪拜的群臣，再未转身。
却说苏幕带着路景明去了一处无人知晓的殿宇中。
原来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的样子不过是装出来的，苏幕猜到路景明已然知晓自己并非觅柔，若非如此他不会一开始就试探自己。但让苏幕疑惑的是，为何知道自己鸠占鹊巢，路景明却还是愿意帮自己。
苏幕在凉亭内静思片刻，幽幽开口道：“你我都不必再装了。”
路景明捏了个“黄胖”，在玉石案上玩得不亦乐乎，完全不似人前的端方模样，一边戳着那玩物，一边漫不经心道：“公主此话就太见外了，我们兄妹一场，何必分你我。”
苏幕轻笑一声，“路公子此言差矣，此地毕竟只有你我，倒也不必装模作样。同你是兄妹关系的是觅柔，并不是我。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你同觅柔朝夕相处了五年，不可能认不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铁石心肠，不找我复仇便罢了，竟还愿意帮我？”
路景明一滞，“妹妹死了不是么？”须臾又回过神来，从案上的红漆描金的碟中捡起两颗核，“点缀”在“黄胖”头上，“人死不能复生，我无须拘泥于往事，再说有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妹妹，我又何必心酸呢。到底我们的缘分未尽。”
苏幕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得直白问道：“我也不想同你虚与委蛇，只问你一句，你想要什么？”
苏幕等着他回答金银财宝，加官进爵。
路景明却打翻了“黄胖”，星眸坚定道：“妹妹，我只想要她回到我身边。”
看着他此番模样，饶是苏幕铁石心肠，也尤觉不忍，毕竟觅柔之死她也有一份责任。
路景明又道：“我不知你姓甚名谁，只道你是陪了我数载光阴的柔儿。只要你仍视我为兄长，我便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他说完，也不瞧苏幕，只是盯着亭下的深沉湖面，若有所思。
苏幕正犹豫应不应该相信他，却闻漆黑夜色中传来一声嗤笑。
“路景明，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苏幕白了一眼，只道莫离此人真是阴魂不散，便拉着路景明往殿外走。
偏偏撞了个正着。
却见他鸦青色的袍子上沾了不少残花碎屑，往常一丝不苟的如瀑墨发也凌乱了些许，想来为了找他们，费了不少力气。
苏幕没好气道：“莫离，我看你一点没变才是真的，为何总是抓着我不放？”苏幕特地掐着时间到了西角楼，为的就是让路景明能脱离人群，与自己说些体己话，但莫离不仅穷追不舍，还蹲墙角偷听。
莫离未答话，只是盯着苏幕欺霜赛雪的皓腕，那另一头抓着的是路景明的手，他一蹙眉，沉声道：“放手。”
苏幕未理，反而抓得更紧了，耀武扬威似地还举了起来。
路景明大骇，只得轻轻拂开苏幕手腕，上前半步。
月华下，路景明适才的散漫全然不见，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路某不知，可是何处开罪了莫公子。”
莫离冷声道，“路景明，你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到我，以往你是怎么对柔儿的，大家都清清楚楚，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你莫瞅着这姑娘傻，便想瞒天过海，欺瞒……”
苏幕难耐追问道，“你说谁傻？”
氛围一时凝固，路景明适时开解道：“柔儿莫要生气。”说罢，又望向莫离，“莫公子何必挑拨离间呢，景明从来都知道您位高权重，对谁都可以生杀予夺。您拥有了那么多，为何不能给我们这些蝼蚁一丝丝苟活的权力？”
莫离冷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路景明似是哀求，“去年您和驸马爷找到我们，说是带觅柔寻回自己该有的一切，我们全家未敢不从，即便是她被你们害得香消玉殒，我们也从未反抗一次。如今苍天有眼，又将柔儿送到了我们身边，您就不能放过她，让我们全了兄妹之谊吗？路某还是那句话，我断然不会做对不起觅柔的事。”
莫离似是被戳中痛处，牙关紧咬，须臾却又爆发出一阵狂笑，“路景明，你不去戏班子真是可惜了，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是柔儿在天有灵……”
莫离一边笑着一边望向苏幕，却见后者一脸冷漠，他愕然问道：“你真信了他的鬼话？”
苏幕冷笑一声，梨涡浅浅，“不然呢？你让我信你？”
莫离倏忽止了笑容，伸手指了指二人，不住道：“好！好！……”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然，冷峻的月光将他的背影拖得老长，直直将苏幕二人覆在黑暗中。
莫离以夜色相掩，悄然走在甬道上，月华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好似一位信步闲庭帝王。
夜色正浓，隐约传来蟋蟀啾啾声与金桂扑地的簌簌声，偌大的皇宫笼上一层幽远香雾。莫离不喜欢这馥郁芬芳，却不得不走一个拐角便闻到，霸道到丝毫不容拒绝。他不觉抹了抹眼角晶莹的泪滴：烦透了。
正想着，耳力卓然的他听见黑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好！
今夜宫中本就有刺客，原本袭击的北侧，如今却又在南侧出现，调虎离山难不成是为了苏幕？
莫离从袖中扔出鸣镝，眼下情形他不得不棋行险着，用自己的兵，只是为了……只是为了苏幕这颗仅剩一个的棋子罢了…
他替自己想了个妥帖缘由。
莫离的猜测无误，那些黑衣人果然追到殿宇内，好在路景明和苏幕都有一些三脚猫功夫，对三个刺客尚能勉力支撑片刻。只可惜二人商谈要事，本就屏退了随侍，如今无人相助，苏幕不得不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却说二人正萎靡不振间，忽自黑暗中再跃出三人。
这三人招式如电，明显比方才的袭击之人高了几个段位，苏幕与路景明迅速被人护在了身后。
冷刃凌厉，剑花如雨，碰/撞出的尖利声响让人眉头紧锁。
明明占了上风，却仍旧不愿使杀招，想来是不敢暴露在皇城有兵力，黑衣人想到了这点，便更加肆无忌惮，打不过便拖着等援兵相救。
苏幕与路景明二人正躲在“相护”之人身后，却见那边厢莫离又从殿门外赶来。
明明已废了武功，也不知他过来干嘛，苏幕在心中腹诽道。
正想着，脖颈间却蓦地一冷。
苏幕被黑衣人拎了起来！恰巧在莫离下令放箭的一刹那！
苏幕预感自己会一命呜呼，电光火石间，却见一人紧紧覆了上来，倒在了自己身前。
一同倒下的，还有那些搏命的黑衣人们。
苏幕略定心神，心疼地扶起替自己挡箭的路景明，待摸到那箭羽上雕刻的墨兰，苏幕忍无可忍，厉声道：“莫离，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