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峙
真疼。
双膝处的擦伤砥砺在粗糙的麻布粗服上,腕间有些麻木。
苏幕撑住冰凉的地面,勉力站起。
此时要折返已不可能,她只得踉踉跄跄地躲到屏风后,屏息等候。
一抹鹅黄色的背影近在咫尺。
好在那姑娘寻物心切,并未转身细看。
待到房内阒静,苏幕才得以大口喘气。
这样的狼狈并非初遇,她蓦地想起泰仁十一年夏。
那日是柳国的夏至。
竹间绿满,草木葳蕤,苏府的沉璧湖畔,她找了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只为躲避少傅查课业。却见不远的石凳上,独自坐着个无声饮泣的少年郎。
她谨慎地从背后偷袭,转过身来的,确是双眼如杏的莫离。
他勉强维持风度,“四小姐,你僭越了。”
苏幕腆着脸,“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不问倒好,一问他的眼眶竟又有些红了。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李少傅常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那三哥脸都破相了,却还是笑嘻嘻的;还有二哥……”
“我的玉佩掉湖里去了。”
“我去替你捡来就是。”
她毫不犹疑地扑了水,黄眉柳莺惊飞。
凫水初学者,尚不会熟练掌控呼吸,只能憋着气,偏生脚被水草缠住。
那时的困窘与现在何其相似。
只不过,那时被救起后,莫离带着一泓浅笑,递予她几朵残叶芍药。
真傻。
苏幕正兀自叹息,却见屏风后传来一道寒光。
“何人!”他的声音低沉,却似刀划破四下寂静。
商祺的剑锋离苏幕的心脏只余一寸。
“觅儿适才便觉得不对劲了,幸得有哥哥在。”觅柔说着,紧紧环抱住莫离的腰。
“别怕。”
苏幕略一定神,努力让自己平静。
冷月刺绣下,她的身影似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
“你再不现身休怪我不客气。”
“有本事你就动手吧。”苏幕自信自己尚有‘铁块’的砝码,便壮了胆,信步踱出。
密道外,檐底铃声轻摇;密道内,璧人旖旎相偎。
莫离手腕一沉,却听觅柔惊恐道:“你是谁?你怎么和我?”
苏幕的惊异不遑多让。
“莫离,她是谁?你不觉得你需要好好解释下吗?”
莫离执剑而立,眸中墨色如潭,面对质问仍如和风朗月,淡定从容。他揽住觅柔,轻轻掠了一掠她的鬢髮,温柔道:“柔儿别误会,她只是我在柳国的一位故人,恰巧与你相肖。”
“可是哥哥,她怎么也待在你身边呢?”
“柔儿不在的那几年,我很想你。与她走进些,就好似在你身侧。”
“莫离!”苏幕心下明了过去种种,张口怒骂道:“你可对得起我?”
“我若对不起你,你便早应该葬身在和亲的画舫上了。”
“你真是混账。”
——莫离似乎不为所动。
“这位姑娘,你我长得如此相像,也算是有缘,我奉劝你几句,你离这个人远一点,他从来都是虚情假意,不可相信。否则,总有一天会落得凄惨下场。”
觅柔的眼中满是天真,“可,若没有莫离哥哥相救,我还在民间流落,他是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够了苏幕。”
“怎么,你心虚了?”
“我莫离做事向来问心无愧。”
“笑话。”苏幕睥睨莫离,又道“你自小在柳国做高高在上的四公子,柳国上下谁人不是毕恭毕敬。就算你曾经在晋国屈尊当了几年质子,国主也是补偿了你的。熟料,你竟狼子野心,勾结别国,想要对柳国不利。于情,你就是个白眼狼;于理,你这是叛/国。”
“苏幕,你好像知道了许多嘛。”
“还好天道昭昭,让我知道了你的阴谋。”
“离哥哥,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没事,她就是信口雌黄。”
“离哥哥,你割了她的舌头,让她不要再多言就是了。”
莫离眼眸微颤。
“有本事,你今夜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将你的所作所为昭然天下。”
“你以为我不敢?”
熟悉的商祺剑,苏幕许久未见它了。
如今,利剑抵喉,连剑脊的祥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动手啊。”
“苏幕,你无须激我。你今夜回来得这么早,想必已拿回了我想要的东西。在这里虚张声势,是想与我谈判么?”
“我可没有虚张声势。”苏幕说着,朝剑锋走近一步。
未料,莫离竟举着剑往后跨了半步。
滑稽的场景,让苏幕轻笑出声,“你还想做出一副你不在乎它的样子。莫离,早些年你能得手,是我涉世未深;若如今,我还看不透你的把戏,便是愚蠢至极了。”
苏幕此番知道莫离不会动她,更是肆意了起来。
“我说柔儿姑娘,你为什么对这个人这么掏心掏肺呢?他把你锁在这深闺中,隔绝了你与外界的联系,就是为了让你受他摆布,你又何必依附于他呢?”
“离哥哥对我的好,你怎么可能知道。你看这个,这是离哥哥娘亲的遗物,他早就给了我,作为定情之物。”
“也不知他准备了多少块。”
“你胡说,这个雕工,世间再无第二样。”觅柔说着,将玉佩递予苏幕。
苏幕左手指背推开剑锋,右手接过玉佩。
琼瑰玉石,温润雅致,正与那时她豁出命去捡的一样。
好在她那年命大,尚能幸存,也就得以见得今日景象。
真是块好玉。
“不好意思了柔姑娘,这玉石我是见过的。”
这话竟似给了觅柔好大刺激,她夺过莫离手中剑柄,便朝苏幕刺去!
“苏幕!”
苏幕来不及闪避,瞬间见了血。
“你真是……”
她撑着最后一点气力,将玉佩狠狠砸在地上。
她其实不怪任何人,不怪当初奋不顾身的自己,也不怪伪善虚伪的莫离,更不怪眼前的女娇娥。怪的只是泰仁十年春的那个漫长午后,桃花灼灼,春雨潇潇,她看见了莫离,便兀自以为还有许多春光可以虚度。
夜已深,城南的孟氏铁匠铺仍灯火通明。
婢女秋红静候门外,里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
身后忽然有人扣住她的脖颈。
她挣扎不过,半晕半醒间,自房内幽幽走出一人。
“在我的地盘动手,你们是活腻了吗?”
“你个小姑娘,语气倒是不小。”
“想试试看你比姑娘我弱多少吗?”话音刚落,孟邪一个移形换影,奋力将黑衣人推开,稳稳将秋红扶住。
“不自量力。”黑衣人嗤笑一声,随后双膝曲地,从身后甩出双刀,腕间灵活旋转,舞出两朵银花。
孟邪面不改色,稳扎马步,反手从右身侧拔出一把软剑。
刀身冽冽,刀锋直指天际。
她不急出招,静待时机。
双刀未并之时,孟邪一个飞身,让软剑顺着右刀打个旋,随即凌空侧身狠踢那人左臂。
左刀应声落地。
这软剑柔韧极佳,几番旋转便顺到了刀柄处,孟邪腕间微微发力,剑尖轻弹,辣得黑衣人手掌急急一松!
武器已除。
“你说你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干嘛。”孟邪收起软剑,抱住秋红往里走。
唰——!
耳际传来飒飒风声,孟邪迅疾立腕,堪堪接住那人暗器。
“你这个姑娘,有点意思。”
“使这些下作的手段,你也真是好意思。”孟邪举着飞镖,借着边缘烛火,略一端详,鞞身是玉及瑶材质,状如梅花,“‘巽风镖’?!你们是燕国的人!”
见眼前人竟然识破自己底细,黑衣人赶紧遁逃。
孟邪懒得去追,只是淡然看着秋红,她的脖颈受暗器所伤,已然没了气息。
“师姐,你没事吧。”院里另外的大汉姗姗来迟,“这是怎么了?太子那边又来人督工了吗。”
“我看这宣樊城真是热闹得紧,一个铁匠铺,能生出这么多事端来,竟然向来声色犬马的燕国,也舍得派人来逛一逛。”
柳国别院,厮役们行色匆匆,个个惴惴不安,无心欣赏难得的碧空万里。
唯余揽芳斋内尚余几分温柔。
“柔儿,你还在生气吗?”
“离哥哥,觅柔不会生你的气的。只是觉得那个什么苏幕说话太难听。”
“她既然已经受伤,你就休要挂怀了。”
“要是我能再刺深一点就好了,她也不必再醒来和我争夺离哥哥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莫离说着将她拦在怀中,下颌抵住她发髻,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庞,“后天就可以回到父皇身边了,开不开心?”
“嗯嗯!见到父皇,我就第一时间让他替我们赐婚。”
“傻姑娘。”
巳时,四下阒静。
苏幕已然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
其实娇滴滴的觅柔能伤她多重呢?那夜,她不过是又饿又冷又悲伤,这才导致头晕乎乎的,顺势就倒了地,这才换来了难得的躺平任吃的好机会。
可惜,她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时大快朵颐,以免被人看出自己食欲不见底的真相。
她吃着大补的“黄芪蒸鸡治瘵”,鸡肉入口粉嫩,再嗦一口浓而鲜的卤汁,一切好像也没那么糟,报仇的心情也重燃了几分。
正自我激励着,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幕一个屁滚尿流地爬到床上。
她眯着眼,紧蹙双眉。
来人并未掌灯,只是在夜里陪了她片刻。
苏幕心道此人真是变态,想必也只有莫离能干得出来,但她已不想再和他搭腔,只是继续假寐。
他的手轻轻抚过发梢。
指腹温柔。
门外又传来轻微脚步声。
“公子,属下还是建议斩草除根,苏姑娘留着,未免是个祸害。”
“留着总是有用的,怎么你和柔儿都认为我对她余情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