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鱼饵
“苏姑娘,公子是不会来求你的。你尽管放心。”
言讫,风竹卿轻轻点头,身后的婢女便端了些小菜并栗子粥进了屋。
金黄饱满的栗子浮在粥面,混着糖桂花的香甜气息,正是为嗜甜的苏幕量身定制。
“那你快走远些,我断然不会答应你。”
苏幕说着,退到了离桌子最远的床边,眼神却不时落在稠糯的食物上,她已经被禁足许久了,吃得也是些残羹冷炙,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过饥饿侵入肺腑的滋味。
风竹卿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的样子。
窗外,晚霞千里。
光斜洒在苏幕白皙的脸庞,更添几分绯色,好似初春粉白的花蕊,更肖兴尽晚回的佳人。但如斯世家风度,竟在清粥野菜前露出前露出几分狼狈。
“苏幕,禁足的感觉不好受吧。你既然知道公子的手段,又何必和他对着干呢?公子这次大发慈悲,只要你答应替他办事,就让你出门去放放风,还能买点好吃的好顽的。”
“此话当真?”
“自然。”
苏幕喉咙微动。
“杀人越货的勾当,我可不干。”
“那倒不是,只不过是去偿还你的一桩旧债。”
“我在这宣樊城无亲无故,何来债务之说?”
“前些日子的来朝日大典,你落了块枣泥糕可还记得?偏偏落在了剑身上,那铸剑师傅说你玷污了宝剑,必要你登门道歉。”
“这师傅心眼也太小了吧。”
“匠人之心,岂容你诋毁。”
苏幕自觉失言。
其实,她对铸剑的事略知一二。那些年,因为莫离喜欢,苏幕逼着自己研读了不少像《淮南子》《越绝书》的古籍,还请了柳国一等的工匠,造了水断龙舟、陆判犀甲的商祺剑,现在想想,莫离对这把佩剑的喜欢,可能比对自己的感情,还真挚得多。
城南人声鼎沸,商贾不绝。
苏幕被特允和秋红一道上门道歉。
盯梢的暗卫有些乏了,他们在孟氏铁匠铺对面的茶肆房顶已然蹲了三个时辰,连烘炉前蹦来蹦去的麻雀都数得清清楚楚。
其间,铁匠铺前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每个人进去前都是端方有理,出来后状如惊弓之鸟。
眼前两个姑娘,显然也是莫离公子派来的,下场估计一样,就是不知道会在其中待到几时。
思及此,几个暗卫接连打起了哈欠。
苏幕进了院,眼前器具的摆置有几分熟悉,她略懂锻冶行规。那时,为博莫离欢心,她曾多次亲临柳国工匠的铸剑坊,精心设计。那柄商祺剑上浇灌的心血,她的不比师傅少。
婢女秋红却新鲜得紧,正要冒失张口,却见苏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尔后,眼前人右手一抬,指了指歪脖子树下的铁锤,又指了指铁块,小嘴一努。
秋红只叹自己命苦,在府里要端茶递水,好不容易出了府,竟要抡锤砸铁。
苏幕满意地看着秋红的背影。
这是投师访友之举,也是对铁匠的尊重。
果不其然,正在叮叮咚咚打铁的人见她如此,并不气恼,反而十分受用。
“劳驾二位师傅指点,民女梁幕特来拜会‘孟老师爹’。”
“今儿个第八个了。说吧,你又找大师姐做什么?”
“请罪。”
未说话的大汉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期待许久,便指了指屋内。
“多谢。”
帘栊一挑,苏幕步入里屋。
屋内人似乎恭候良久。
“你背后的主子还是有些眼色,竟听懂了我说的就事论事。”
“孟大师,民女那日多有得罪,洒落碎屑并非本意。特来向大师请罪。”
“好,我们两清了。”
???
本来以为是抑扬顿挫,斗智斗勇的桥段,竟然都没唱上,就这么结束了,苏幕觉得很是不对劲。
那孟铁匠却似没事人一般,轻轻揭开额头发带,散落绸缎般的青丝,随即脚不沾泥地走向梨花柜子边,轻轻抽出一个木匣,“拿去。”
“傻看着我做什么,手张开。”
一个菱形铁块落在手掌心,还有些被人紧握的温度。
“孟大师,梁幕不懂你的意思。”苏幕摩挲着手中它的纹路,心中狐疑,她只知今天来道歉,却不知还会交换东西回去。
“鱼钓也钓完了,我乏了。趁着尚未宵禁,赶紧回去复命吧。”孟邪说着,灵敏将苏幕拉起身。
“苏幕斗胆请问,孟大师所谓钓鱼,用的鱼饵可是这物什。”
孟邪却不答话,拿起苏幕带来的椒仗把玩,吟诵道,“道人赠我花椒杖,好挂诗瓢与酒壶。这礼物不错,我收了。”
她的反应在预料之中,毕竟道人与铁匠的祖师爷都是李老君,道人喜欢的,他们也会喜欢。
但此刻,苏幕却无暇自得,只觉得胸中巨浪滔天。
来朝日大典,她并无心思嬉笑,而是认真观察了每一处。
手中铁块的纹路,与那日看到的武器上的纹路,几乎一致。
如此细微的物件,莫离都能找到来处,想必已与晋国高/层有牵连,但又并非深陷其中。加上莫离不明不白得来的四公子身份……难道他要利用这些武器,对柳国不利?苏幕额间冒出了细密的汗。
不不,还不可妄下定论,她还要确定一些事情……
“孟姑娘,苏幕还有一事相求。”
孟邪见眼前人惊慌失措的样子,收拾起漫不经心,附耳去听。
苏幕被禁足的这几天,除了虚胖不少外,还掌握了莫离的出行规律。
每每他回府,自己门前的侍卫,便会停止闲话,时间不早不晚,刚好是亥时。
现下是戌时,她还有一些时间:趁着莫离不在,去那间她早就想去的书房,那里一定有莫离的秘密。
时间紧迫,她能做的只有快马加鞭。
苏幕紧了紧马腹,自孟氏铁匠铺后门越墙而出。
很快,她从柳国别院的“玉漏闲庭”悄悄潜入。
迷烟只剩最后一只,乌鸦仍在鸣叫。
苏幕武不能傍身,只凭借一腔孤胆,戴月而行。
沁芳溪上腾起薄雾,月光朦胧。溪中央,采莲船未歇,歌声缥缈。
苏幕猫在草丛边远望。
朵朵芙蕖背后,揽芳斋红梁高耸,仿佛一朵火云,将墨蓝的苍穹灼烧,露出摄人心魄的空洞。
半个时辰后,用完最后一根迷烟,她顺利进入书房。
对照烂熟于心的律诗,一一对照轻抚琴弦。
变宫——
羽——
商——
徵——
四音如清脆泉水涌出。
书架第一列最下一隔,幽幽显出一个密道。
密道内,竟然露出烛火微光。
有人!
苏幕感觉心下一紧。
她谨慎地朝密道内扔去一颗果核,并迅速裹紧灰色兜帽,随时准备朝门外奔突。
那核似是掉落在大理石铺就的地上,声音尖利刺耳。
稍待片刻,并无反应,看来是虚惊一场。
苏幕赤脚踩着木梯缓步而下。
她屏气凝神,极力克制,但木梯仍不可避免发出吱呀声响。
好在仍无异常。
这个地下室并无潮湿气味,想来是经常有人活动。
空气中弥漫着明媚璀璨的橙花味,正是额间吻那夜的味道。
是她。
果然是她。
苏幕心中一黯。
但此刻并非消沉的时候,苏幕转瞬抽离。
展目而望,房内陈设与普通闺房无异,但铺陈了大面积的赤金色,颇有喜庆氛围。
东西两面是两块山字形刺绣屏风,皆非凡品,一块绣着茂林修竹,一块绣着彩云逐月。
苏幕取下兜帽,直奔床榻而去,一般而言,要藏东西,最有可能的便是卧榻。苏幕暴力迅捷地翻开缎被左右翻找,除了碰巧发现莫离的商祺剑外,再无所获。
东边的柜子上全是些古籍和连环画,桌上还剩了一个油皮纸包,苏幕一眼便认出,那是桂香坊的糕点。
她顺着糕点屑到处张望,总算在东边屏风后找到一处缝隙。
屏风墙壁间,赫然是一个小巧的宝箱。
其中,正是彩画瓶!
苏幕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贴紧胸口,原路返回。
西边的屏风后却忽然传来人声。
苏幕并非有意偷听,只是二人声音急促。
声音绵绵柔柔地飘进耳朵里,听了个清楚。
“哥哥,我这里好疼。”
“柔儿乖,再忍忍。下次再见到路景明,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柔儿不想离哥哥伤害他。毕竟,毕竟他是我在民间的哥哥,虽然从小被欺负,但总归对柔儿不错……离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每次聊到民间的事,你总是有些生气,别这样好不好,我给你讲讲我遇见的有意思的事好不好……”
“柔儿,你受苦了。”
“离哥哥,你别这样说。当初我和裕哥哥还有父皇游历的时候,谁会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情呢?裕哥哥也不是有意要走那条路的,但是父皇却一直怪罪与他,我在民间也一直听闻有讥讽他的歌谣。”
“柔儿,你好傻。”莫离的声音因动/情而颤抖,“我以后定常伴你左右,再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普天之下,再无人敢伤你。”
透过屏风上精致细密的茂密修竹,苏幕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女子倾倒在她怀里的模样。
一如从前。
那时莫离似乎也说过什么动人的情话,从此苏幕周遭便好似有万千星光闪烁。
可惜,一夕琉璃玉碎,纷纷化为利刃朝自己刺来。
苏幕感觉自己头晕眼花,手中不稳。
那边厢,甜甜的女声道:“柔儿前几天绣了方手帕,一直想拿给你,哥哥等我片刻……”说着便脚步轻快地往外走来。
苏幕听到此处,躲避不迭,竟连人带瓶摔倒在房间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