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人
眼前人灵巧起身,利落披上风毛烟纱,微风晃动起满室清辉。
她明明长得乖巧可爱,娇小玲珑,此刻投来的目光,确是居高临下、不屑一顾。
她不是这样的,她不该这样的。
莫离琥珀色的眸中轻泛涟漪。
“苏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些天我还在想,你如今将我囚在你身边到底有何用处。肯定不可能是因为昨日情谊吧,从今夜的事情来看,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莫离,你要利用人就要把人吃干抹净,丝毫不留情,真是卑鄙。”
她轻轻一笑,曾经的梨涡浅浅,现在像是诡魅的旋涡。
莫离喉头微动,“莫某人向来行事无端,幸得苏姑娘垂怜,才有机会扮演几次正人君子。莫某不才,还得感谢苏姑娘,让鄙人过足了戏瘾。真是……”
啪——!
苏幕甩了个清脆的耳光。
夜极静谧,只听得见巡夜人素履之声。
苏幕胸/脯微微颤动。
沉默没有太久,莫离忽似久候猎物的野豹,自丛林中越出!
他势不可挡,一路推翻屋内陈设,直直将苏幕抵在墙角。
他仅用一只手便将她的双手悬扣头顶。
苏幕眼神惶恐,呼吸急促,“你干什么?说不过就动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说了,我是小人。”他俯身靠近,声音低沉,语气调笑。
二人的呼吸几乎黏腻在一起。
“告诉我,今夜那人是不是来问了你的身世?”他的呼吸游走在她的脸颊。
“莫离,你念在当初苏府待你不薄的分上,也应留我几分体面。”
“很简单,告诉我实话。”
“是……又如何。”
“很好。”莫离松了手,顺了顺衣摆,“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柳国第一千金了。如今留在我身边,还能有几分用处,如果侍奉得好,随便赏你点东西,吃穿用度和往常有又何异?”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我只想要回到我家人身边。”
“家人?他们怎么对你的难道你忘了。为了博晋王欢心,轻易便将你嫁了出去,何曾听过你的意见。”
“父母之恩,慈如河海,我从小便知道身不由己的滋味。若能因为姻缘,让百姓免于战火,何尝不是件好事。”
“愚蠢。”
“我是愚蠢,如不是我愚蠢,如何会中了你的奸计!”
“立雪公子府,我未曾逼迫你;夜宿门罗山,我未曾逼迫你;你口口声声跟在我身后,说爱我,我亦未曾逼迫你。何来奸计之说?你是自陷旖旎幻梦。”他一气呵成地嘲讽,末了仰了仰头道,“苏幕,你是不是太缺爱了。”
即便是在最晦暗的梦魇里,苏幕也未感到如此冷。
她不怕失去,亦无惧身死,怕的是——成空。
若昔年便是幻梦,她唯一心心念念的从前便如镜花水月。
她回不去故里,亦不能梦回西洲了。
苏幕心中一黯,但木已成舟,沉湎无益。
她发狠推开莫离,“你不配!你根本不配提从前。”
苏幕赤脚踩在满地碎片上,铆足了劲往外奔。
守在门口的侍卫,看她鱼死网破的模样,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拦。
“拿下!”
莫离原本极俊美的脸上,青筋分明。
来朝日的第二阶段,是八方讲学。
一阶段的威慑到位后,便应徐徐图之,共享治国理政之关口。
晋厉王好古风,命人仿效先贤,搭设杏坛,邀国之肱骨弦歌讲学。
天朗气清,弦歌不辍。
宣樊城万人空巷,连卖杏花和煎饼的老妪也去西城凑热闹。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去听如何平天下,而是去看看传说中“天子第一号小白脸”的模样。
杏台上,郦食其正襟危坐,娓娓道来。
“是以晋厉王以来,揽申、商之法术,不官不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自此天下太平,击壤而歌。”
“鄙人有一问。”
人群中忽有人翩然起身发问,循声而去。
那人拢一袖清风,墨色发丝随蓬袖翻舞,一双丹凤眼定定看着台上,清隽中似有几分漠然。
他嘴角噙笑,英姿勃勃,悠然自若,丝毫不逊色于当朝两位皇子。
卖煎饼的老妪觉得不虚此行。
郦食其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请说。”
“若有一人,背亲弃友,不全小家,却有功于社稷,该官否。”
“自是应当。”
“万千小家不全,何全社稷?”
“公子方才说的可是:有功于社稷。”
“大人未问是何功过。”
郦食其瘪了瘪嘴,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但话到嘴边,不得不说,“请赐教。”
“太阿倒持,转畏成爱,平了河东狮。”
人群中初是哗然,而后是哄堂大笑。
这么公然直白地讽刺驸马爷背信弃义,攀附权贵,惧内胆小的,这是第一人。
郦食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手足无措。
主持大局的礼部侍郎正要发话将人拿下,郦食其却慌忙制止,“先让高学士来讲吧,我和此人先私下切磋一番。”
侍郎只当他是要动用私行,便点了点头。
郦食其却心下了然,莫离如此让自己出丑,反倒确保了他自己的人身安全,毕竟全城都知道他们结了梁子,若有何差池,自己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惩罚倒是不怕,怕的是又落个小肚鸡肠的口实。
也不知莫离棋行险招,找自己有何事。
宣樊城西郊,郦食其拨开陈旧木门旁的牛蒡,将莫离往内引。
房间破旧,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人生活的痕迹。郦食其小心翼翼斟了杯茶递予莫离,“祖宗,有什么吩咐,您开口就是,何至于为难我。”
“莫离人微言轻,不敢吩咐晋国大驸马。”
“可是图纸有问题?”
“原来驸马早有计划。”
“我郦食其以松忆之名起誓,我给你的临冲图纸如假包换,这可是我亲自派人去兵部尚书那儿誊的,绝不可能有错。”
“前日的临车上,分明多了一排铁钉。”莫离指尖如葱,轻扣杯沿。
因为有了这排铁钉,原来只能垂直而攻的武器,更增几分机动,甚至能水平放置,赫然成为穿河渡桥的工具,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大大增加胜算。
“我属实不知啊,那图纸到最后关头也是有变动的可能啊,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脾气,他随时都有可能让工匠修改。”
“你都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估计松朗之也没机会知道了。”
“你,你把松忆弟弟怎么了?”
“我属实不知道我的死士会把他怎么样。”
“你又拿松忆威胁我!莫离,你有没有良心,松朗之还是只是个小孩。”
“想必驸马爷听过坊间俗话,一招鲜吃遍天。不过如果驸马不喜欢这招,下次我们可以换个人,比如这间房子的主人。”莫离很喜欢看郦食其的表情变化,每每先是强装镇定,然后转瞬柔弱之至,眸中带泪,很是曼妙。
看见期待的表情逐渐浮现,莫离满意道,“荒郊野岭,人迹罕至,有些事,想想也是人之常情。”
宣樊城南边的朱雀门外,南北大街车水马龙。
路中央,一蓝衣清俊少年,正掰着手指头数什么东西。
“郎中,孟氏铁匠铺就在前面了。我们还是加快些脚程吧,别叫上面等急了。”
“胡叔,今天是六月二十五了吧。”
“是的。郎中可是又在算日子了?”
“对啊,今天是我第三十天当差的日子,算起来爹的生辰愿望也实现了整一个月了。”
“还是郎中有孝心,尚书这段日子都高兴得不得了,整天在属下面前夸郎中的好呢。”
少年有些羞涩的挠挠头,又腼腆道:“胡叔,我们出来当差,又没旁的人,你还是像往常一样叫我兰生就是了。说起来,为什么驸马要专门让我去找那个铁匠?”
“这还不是驸马爷看重你,不给礼部其他人说,就是怕他们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插手。”
言讫,兰生深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又追问道:“这个孟铁匠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不是官铁匠,只是个私营的,竟然能做朝/廷的买卖?”
“只听说这师傅师承孟冶子,技法冠绝天下,有‘蛟龙捧炉,天帝装炭’的美称。”
兰生顿生好奇之心,不觉加快了脚程,闲话间便到了“孟氏铁匠铺”门口。
可惜,这店铺并无出彩之处,与寻常的铁匠铺一样,烘炉支在大门左前方,门内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
“胡叔,既然今天都整一个月了,该让我一个人去闯闯了,你就在外面等着我吧。”
“这……”胡宗智有些犹豫,但一个铁匠铺能有什么大问题,便狠了狠心点点头。
一推门,苔藓与火花的味道扑面而来。
低垂的柳树下,围聚两三人。
一人侧着身,踩在砧上接连敲打,手臂虽纤细但肌肉饱满,每一个动作都干脆有力,汗水滑过极好看的手臂线条,缓缓落在干燥的地面,凝结一小块灰尘。
每敲打两下,就有两位徒工大汉抡着大锤跟着打,极有规律。
兰生确信,踩砧就是大铁匠无疑。
“那个……”兰生涩涩地开口。
没有人理他。
“师傅,请问下谁是孟师傅。”
仍旧石沉大海,二人仿佛空气。
兰生试探性地走近,看风箱上贴着“风吹炉中火,铁红变黄金”,自觉了解了这家店的习性,便有底气拍拍那大师傅,开口道,“您是孟师傅吧,我是想来问您个事儿。”
这人的手臂还真是坚实。
触之发烫。
全沉浸式的打铁终于结束。
兰生看不见此人的样子,倒是另外二人表情惶恐,仿佛见到了什么异域人士。
“哪里来的混小子。我们不认不讲规矩的人。”
那人一转身,兰生这才发现,竟是个女子。
她系着发带,中长的头发高束,额间碎发下是一张瘦削的脸庞,虽然沾了许多灰尘,但双眸如星,眼神坚毅。
“看什么看,滚远些。”
“请问下你们前些日子是不是做了十二个菱形铁部件,我们有人要买。”
“谁叫你到这里来的,不认识的人我们不做生意。”那女孩上下打量了兰生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
“意思是你们的确做了是吧?”兰生不依不饶,丝毫看不见另外两个大汉给他使眼色。
“你走不走?”
“姑娘,您看我这不是刚来嘛。”
那人二话不说便抡起锤子往兰生砸来。
啊——!
胡叔——!
胡宗智好歹是练家子,迅速地接住了被踢出来的兰生。
兰生凄婉地讲了过程,胡宗智哭笑不得,“看来这人果然是孟冶子的关门弟子,孟邪了。”
“一个女孩子家家,叫什么邪。”
“你看她像是寻常姑娘吗,人家骂她搞破鞋,她干脆名字都改了,就叫邪。”
兰生:“……”
胡宗智:“和这些人打交道要讲究方式,人家打铁时话都不说,是规矩……算了,还是我去说说吧。”
苏幕已经抄了第十八遍《心经》了,过去发生的事也在脑中盘了数次,百无聊赖的她已然打起了哈欠。
终于,有人缓缓推门而入。
是风竹卿。
“你来干什么?”
“公子让姑娘去趟城南。”
“不去。”
“姑娘说笑了。”
“那有什么我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有的。”
“有便好,你让他来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