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月华
第20章
过了菱荇渚,就离荼蘼架不远了,也就是柳国的“玉漏闲亭”。
来朝日诸国齐聚,各国的宵禁规制不同,晋国为了昭显包容宽厚,特在各国使臣别院开辟一“玉漏闲亭”,专供酒楼坊肆定点贸易,既可逐月贪欢,亦无“犯夜”之风险。
巡了一夜的之风,将将看见亭内的赵大娘,便打了个哈欠。
“之公子,又是您当差啊,还是老规矩吗?”
之风嗯了一声,接过赵大娘递过来的牛肉酥饼,虽是油皮纸包着,饼还是有些烫手。他咬了一大口,金灿灿的饼渣落下,尚余温热,“看今儿个这飘电,怕是要落大雨,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弟兄们我刚才都打招呼先歇着去了,暂时不会有人来了。”
之风行事警惕,但在上国的皇城脚下,少不了松懈几分。
赵大娘从善如流地收起摊子。
果然,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雨点撒菽,霎霎高林雨声簇簇。
之风将将打了个饱嗝,便闻修竹间有异动,循声而去,雨帘中笨拙地蹿出一人。
灰色的小厮装上,还沾了一瓣落花。
她双眸如辰。
“苏小姐,您这是要干什么?”
“之风,你让门口的侍卫放我出去。”
“恕难从命。”
“之风,就算我欠你的好不好,回了柳国,我叫我爹爹还有哥哥他们补偿你。”
“苏小姐,只是公子吩咐过了,不能放您走,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苏幕提高了音量。
之风早就看到她背后还藏了东西,待到苏幕将人拖出,他还是有几分讶异。
——赵大娘。只不过嘴被堵住了。
“这是晋国安排的人,若在这院子里除了什么闪失,我想你们不好交代吧。”
“这……”就算看在牛肉酥饼的面子上,之风也舍不得赵大娘,只不过想到公子盛怒的样子,之风转瞬就收回了食欲,“苏姑娘,不管您怎么做,公子都会有对策。这一点,您比之风清楚。”
苏幕拿着碎片的手略微颤抖,发梢积蓄的雨水滴进脖颈,有些凉。
她铁了心,将赵大娘的手臂划破,道“既如此,那我只需你告诉我公子的书房在何处,我便将她放了。横竖你们公子只说不放我,没说不让你回答我问题。”
逃不了便要找莫离的把柄,时间宝贵。
好在书房这个要求并不高,之风也不怕告诉苏幕,毕竟寻常人等首先进不去他的书房,就算进去了也找不到想找的东西。
夜久雨休,流月斜明。
苏幕踏遍九曲回廊,总算在偌大的庭院中,找到了之风口中的“柳人旧舍”。
她必须速度够快,在婢女卜秋醒转之前,找到“彩画瓶”,这是揭露莫离谎言的必需品。
苏幕前脚刚迈出,便见颀长身影踏月而来。
兰香馥郁。
他怀中抱着谁。
她知道那是一位美人,是今夜他舍弃万马千军,只身赴会所救之人。
她是不是也曾在他身边,朱唇微启唤一声莫离。
她是不是也曾倾尽了少女心事,多情自扰,红颜薄命。
还是说,那些荒唐往事,她都不曾经历,他们只是深爱着?
思及此,苏幕呼吸一窒,她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蟋蟀瞿瞿,墙角静谧。
苏幕撑着脑袋,等了不知道多久,终见灯灭。
哐——!
风竹卿生生受了扔来的杯盏,她咬紧牙关,未哼一声。
“阿卿,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在褚渊身边待久了,也学了魏国人的秉性?”
“公子,奴婢知错了。”
“那年我在晋国作质子时,念你是孤苦的流民,便将你放在身边培养,这么多年,你竟是如此报答我的?!自作聪明,暴/露自己!柔儿身体不好,今夜如此折腾,又得调理多久?”
“公子勿要挂怀。您只是给她喂了半剂忘忧,让她忘记世上还有一人和她相像的事。剂量不大,不会伤及要害,加上奴婢研习古籍,知晓一法子,可让公主……不……柔儿姑娘不日大好。”风竹卿语气急促,她想尽快将功补过,以免过那骇人的惩罚。
“嗯。”
“公子,没别的事,奴婢……”
“阿卿,先领罚。”
“……是。”看着那盅毒虫,风竹卿甚至想直接就死。怪就怪自己,高看了苏幕的作用,却低估了觅柔的地位。
她是主子的逆鳞,不可触,不可及。
苏幕不是不想进书房,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莫离离开后片刻,苏幕的后脚尚在起步中,便见两三黑衣人犹如神兵天降,冲进房间抱了东西出来,速度之快,仅在瞬息间。
这说明那几个人,也同自己在这暗夜中等待良久,果然又是黄雀在后。
不过好在自己的目标并非美人,苏幕趁他们离开连门也不带的便利契机,一个虚晃,便闪进了房内。
苏幕知道莫离的习惯,在柳国时便喜欢读《事物绀珠》《物原》等工匠的古籍,虽然并不会亲自制作物什,但总会在自己的东西上加些巧思妙想。
那一年,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她与莫离载酒闲话,聊了许多柳国的名工巧匠,还有机关的构想。
“某某旧舍”是鸿胪馆每个院子都设计有的,就是为了区分各国的庭院,内在的装饰相仿。
苏幕甫一走进,便被一阵混杂兰香的温柔女香吸引。
果不出所料,方才那是位美人。
房间无甚亮点,屋内陈设几乎一览无遗,除了一张古筝。
凭借多年养尊处优的经验,苏幕一眼便断定此物并非凡品。
泡桐木的音板,黄檀木的筝码,白松木的龙骨。
抚之,定是卑杀纤妙,微声繁缚。
莫离不喜抚琴,千里迢迢带着这个物件,必是另有他用。
苏幕再走近细瞧,琴弦新旧不一,有的明显紧绷,而有的松弛。
琴身之上,刻有一诗:
“二十年来觅睛柔,几回落叶尤抽枝。
自丛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令更不疑。”
好诗,只是不知道谁人是那晴柔,谁人又是那桃花。
苏幕嗤笑一声,忽又发现其中有别字,思忖片刻,便懂了其中关窍。
七言诗,对照七声调式,只要按照四个别字所在音弹奏,便可能触发机关。苏幕一边得以于自己的机敏,一边准备付诸实践。
可惜,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糟了!
莫离回来了!
还好自己关了房门,但此刻再推门而出难免被抓住……刚好,房间里又少了一位……
待思路缕清之时,苏幕已规规整整地躺在了床上。
其势雷霆,仿佛是自己的香闺卧榻。
床榻极软,几乎让人沦陷,余温尤在,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
薄衾下,苏幕心中祈祷:月光如斯,万莫掌灯。
片刻后,一室通明。
……
苏幕看见绸缎间透出的明明灭灭的光,咽了咽因恐惧而生的舌底鸣泉。
感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苏幕想起那时莫离愤怒的样子,几乎可以想见待会儿被识破的下场。
她不由地再将薄衾往上挪了挪,全然遮住自己的面颊。
“柔儿乖,是醒了吗?”他的声音温柔,是苏幕也未曾听过的。“既醒了,就别遮住脸了,当心憋坏了。”
莫离温柔地坐在椅子上,唯恐制造异动。
“嘤嘤嘤。”苏幕不知如何答复,下意识地发出声音。
“怎么了,可是在生哥哥的气?”
见床榻上的人不答话,莫离也不恼,似是无奈地笑了笑,“柔儿,今夜你被褚渊他们带走,我的心也跟着跳出来了。好在那些人并无它意,想来……想来又是文皇后派人搞的鬼。你莫要担心,过几日我就带你回宫找爹爹。”
“好。”苏幕哑声道。
“怎么听起来这么虚弱,要不要找人来瞧瞧?”
关心则乱,莫离伸出手去扯苏幕的被子。
苏幕凭借着求生的意志,抵死不从,顺便又发出了方才的嘤嘤嘤之声。
莫离宠溺地笑一声,“柔儿这是害羞了呀。好了好了我不看你,至少要把脸露出来,万莫憋着了。”
说着便将烛火灭了,唯余一室月华。
苏幕心中稍定,终于缓缓露出一点额头,半眯着眼往外瞧。
偏巧月悬窗棂,
偏巧他的身影靠近。
“我想你。”
莫离如是说。
片刻后她的额间像是沾了晨露,一阵冰凉。
苏幕不知为何落了泪。
她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动人心魄的情话,方对得起此间明月,梦泪潇湘。
只是,如果她是那个人的话。
她没有言语,好在那蜻蜓点水的一吻没有继续。
莫离静默良久,忽又道:“我会从文皇后那里要回柔儿的东西,然后我们便不再问此间事,可好?”
他的声音低沉,似哀求。
感觉到他又要靠近,苏幕再次拉起薄衾,偏偏被他钳制住。
苏幕未能猜到他是何意,只感觉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眼角,抚过那颗泪痣。
是夜,魏国别院。
“我叫你救的是梁姑娘,你怎么又把那什么柔救回来了?石头,你是干什么吃的。”
石头头顶大包,“奴才冤枉啊,谁知道他们会直接拿画像问细作啊,这些人吃的什么,奴才委实不知情啊。”
见相里瑜仍旧是不依不饶的样子,石头出于求生欲,又补充道:“要是当时直接把梁姑娘换回来就好了……”
相里瑜自知理亏,白了石头一眼,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