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交换
骤雨初歇,暖阳初见,鸿胪馆的赤色立柱映出缕缕耀色,此处乃晋国礼宾之地,晋王厉最为看重,非贵客贵胄不得踏入。来朝日近在眼前,宾客们在各自的院落里有条不紊地筹备着,互不干扰。
偌大的庭院里,惟余侍女们细碎的脚步声。
苏幕躺在其中一处,正觉头晕眼花,后颈疼得几乎无法扭动。
日头渐盛,她吃力地抬起手臂,透过指缝,瞧见头顶床帘纹饰,正是晋国王室常见的神魅夔龙,没想到莫离竟然真的将自己掳到了身边,苏幕啐了一口。正好有人推门而入,苏幕抬头一看,惊叫出声:“阿卿!你是来救我的吗?”
风竹卿却不答话,放置好青釉莲瓣纹碗,道:“苏姑娘,先用早膳吧。”
这冷漠的样子,与以往风竹卿判若两人,苏幕思忖了片刻,恍然大悟大悟:“你竟然,你竟然……”
风竹卿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我家公子的谋略,竟让你如此吃惊么。”
“这么说来,那一路追着我们来的杀手,都是莫离安排的?”
“公子并未允我答姑娘的话,是以阿卿不敢答。”
“呵呵……”苏幕将桌上的茶盏碗著悉数摔碎,“你让他来见我!”
“公子已外出办事了,姑娘暂且把心都放好,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苏幕四下寻找,发现自己宝贝的匕首也不见了,愈发生气,捡起地上的碎片便要袭击眼前人。
风竹卿灵巧地握住她的手腕,一使力便疼得苏幕松了手“苏姑娘,奴婢这身医女服饰就这一套,您可别给我划破了,待会儿怎么给鲤鱼公子演戏呢?”
“你若是敢伤相里,我定不轻饶你。
风竹卿捡拾完碎片,又将门锁好,再未言语。
苏幕颓唐地坐在床沿,被巨大的孤寂与恐惧包裹。但是心底那阵不远退让的情绪仍未褪,两相挣扎中,竟挤出了一滴泪:总有一日,莫离,我会让你全部还给我。
因魏国山迢水远,在晋王厉眼中不过是弹丸之地,使臣们便被安置在鸿胪馆西北郊一处新辟的别院。
“回王爷的话,属下遍寻了宣樊城,并未见卢大伴身影。”
“石头这个小混蛋,待本王抓着了,一定扒了他的皮。”
侍从知道殿下不过玩笑,卢磊是打小就侍奉在他身边的公公,陪着他遍历四方,如今殿下这么说定然是因为过于担心,可这属实怪不得卢公公,晋国来朝日鱼龙混杂,加上六王爷树敌众多,暗中遇袭也未为不可,加上魏国人微言轻……侍从轻叹一口气,见门外仓皇进来一人。
“相里,石头他……”
正是风竹卿。
相里瑜匆忙相迎,风竹卿做事向来稳重,如今这么匆忙,难不成是石头出事了?
风竹卿眼圈泛红,道:“昨夜我和梁姑娘在西边的夜市游历,突然遇袭,幸好碰到了石头相助,但他却被晋国的人带走了,受了重伤……”
这个谎其实不必牵扯苏幕,但风竹卿实在不想苏幕在公子眼前碍手碍脚,再者据她所知,苏幕早已是棋局的弃子,拿与不拿又有异。
“你所言可是真的?”
“句句属实,梁姑娘她,她也被掳了去。”
相里瑜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坐在凳子上,沉思良久。他面容俊美,本就带有几分温柔,眉峰微簇,竟让人升出几分怜意,“我知道了。”他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待风竹卿走了,侍从和奴婢们都不敢说话。
相里轻笑两声,“没想到那莫离竟然还有眼线在本王身边。”石头向来忠心耿耿,事事都会上报,怎可能会独自夜游宣樊城,只可能有一个缘由,他眸中似带寒光,道:“盯好她,今夜便去救人。”
莫离一只脚踏进驸马府,便觉得十分好笑。
驸马府的低调古朴与公主府的金碧辉煌相比实属天上地下,屋顶出檐平缓,翼角起翅低得不能再低,木门簪上刻着古朴的平心静气莲纹,也不知郦食其吃了多少苦,才得了个这么委曲求全的性格。
樟子松下缓缓走来几个婢女,将莫离往更深处走去。
“造临冲的图纸我已经给了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图纸我们已经看了,的确巧夺天工,美轮美奂。莫离实属感激,只是还有一样。”
郦食其虽然和莫离只打过几次照面,但他今日明显看出这个往常心思深沉的人,眉目间有几分喜色,明亮的琥珀色眸中竟待了几分澄澈的期许。紫啸鸫清脆的鸣叫声中,夏日漫漫,仿佛一个寻常不过的清谈。
“只要不涉及公主的事,我都可以拿给你。”
“驸马如今兼了内阁的差事,莫离想请你拟个折子,领衔上奏。”
“我人微言轻,写了也做不了数。”
“做得了数的。是关于觅柔公主的。”莫离微笑着呷口茶,“这茶不错,明前细芽,实乃上品。”
郦食其听到茶叶的事,便想起了莫离嫁祸自己勾结外国的事情,惊得状如筛糠,拜伏在地,道:“皇妹早就流落民间,怎么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她?”
“你写就是,旁的都不管。这么害怕作甚,上次的事不是替你推出个替罪羊,你且放心。”
郦食其的担心并无道理,“东边不亮西边亮”,皇城内坐着的那位,性格与莫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年前,晋国三公主走失,侍奉公主之人无一幸免满门劫难,罪魁祸首甚至是株连十族,这是晋高祖后从未有过的严酷刑罚,后晋王遍寻天下不得公主,便下令再不准提及此人。也因了这位皇妹的悲惨际遇,现今的唯一公主才被宠得无法无天。
郦食其沉吟片刻,领命道:“此事成后,还望公子放过鄙人还有松忆一家。”
听他如此相求,莫离本想如实告知松忆后人的境况,但怕打击他,有碍计划的进行,便住了嘴,囫囵嗯了一声。许多年以后,莫离回想起来,还是会后悔,若当时自己说了,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宣樊城西北郊烟波浩渺,皇城脚下的百姓们庆祝着两年一度的薝匐花节。粉白的薝匐花灯漾在河流上,随着华灯满缀的画舫,将冠绝诸香的芬芳送入千家万户。
这本该是妙龄少女在河堤旁期许的好时节,但鸿胪馆内的庭院里,却黑压压跪了一片人,与馆外的祥和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是何人?”莫离语气急速,与他往常的淡然毫不搭边。
“属下推测,推测是魏国的六……”
“胡说,褚渊此行并未带多少兵,怎么会能闯得进我们的庭院。”
“我们怕是中了他的计了,他今夜不仅人多势众,还个个兵强马壮……”
“混账!柔儿有没有事?”看似发问,但莫离眼中明显带有杀气,明眼人都知道,否定回答可能会让一些人人头落地。
“万幸,小姐没事。”
“行述,随我去会会这个六王爷。”
见二人急忙要走,婢女卜秋终于忍不住,脆生生地问一句:“公子,苏幕小姐她,今天身体不适,太医一直不敢来,说要咱们出个折子……”
“让她自己忍着。”莫离不耐烦地摆摆手,明显没过脑子。
蹲在墙角的苏幕冷笑一声,莫离这颗心果真是石头做的,还好自己这是装病,不然啥时候蹬腿都不知道。不过,方才侍卫口中的小姐是谁,倒是激发了苏幕无尽的好奇心,竟然能让莫离急得有些失态。
另一边的相里也有些失态,因为他的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还是自己派重兵去请来的,要说请错了,可明明长得一模一样,若说是本人,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
“梁姑娘,可是莫离那小子亏待你了,还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什么劳什子苏幕。放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离哥哥。”
一声酥酥的离哥哥让人骨头也酥了。
刚脱离魔爪的石头,也是满是疑惑地问道:“苏姑娘,你的脑袋是不是受了伤?”
“明明是你满脑袋的包。”
她的话没错,石头的脑袋才经过包扎,满是伤痕,这都是拜风竹卿的石头所赐,但能成功救下他们也要归功于她。
毕竟,若不是风竹卿自作聪明暴露二人的位置,相里瑜又怎么能顺利找到他们。
“你既然说你不是苏幕,那你是何人?”
“离哥哥说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相里瑜还是不死心,又凑近了瞧,这才发现眼前人与苏幕相肖,但还少了眼角的小痣。
相里瑜一边感慨莫离金屋藏娇的本事,一边感叹世间万物的妙法,竟然还能有如此相似的人。正赞叹着,门外有人急报。
“报……”
“他来得还挺快。”相里瑜说着,正要准备戎装,忽又听来者报“殿下,属下们细细检查过了,此人并未带兵,只是带了一个侍从。”
莫离此人狡诈得很,相里自然是不相信的。仍是拉了许多人举着火把去门口相迎。
瑟瑟夜风吹起点点火光,仿佛颤动的远星。莫离被人群簇拥,他的发髻高束,眼神清冷,一袭白衣胜雪。
正如侍卫所言,他并未带兵。
孤胆夜闯外国府邸,也算他胆子够大。
相里瑜遥遥开口,“四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不过来拜访朋友,魏国如此待客之道,真叫鄙人大开眼界。”
相里本就在心里与莫离暗暗较劲,但这厮今夜明明应该是着急的那个,却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衬得自己好生滑稽。
相里心中不忿,激道:“这里并无您的朋友,有的只是我魏国子民,要找人别处去,别在这里碍眼。”
“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柔儿。”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讲要什么?这里使我们的府邸,可视作魏国国土。”
“鄙人并无不尊重之意,不然也不会孤身前来,若六王爷执意不允,鄙人自然是没办法的,但您或许想听听我的条件。”莫离轻轻咳了一声,想来是在夜风中候了许久,受了寒。
“说来听听。”
“你将柔儿完璧归赵,我可以将苏幕还给你,或者给你一样魏国一定用得上的东西。”
相里瑜忍不住在心中悄声骂了一句,这话说得让苏幕情何以堪,亏她曾经还对他念念不忘,如今看来,不过是谈条件的棋子。
生气是一方面,相里此刻也陷入了两难:若不救苏幕,良心过不去;若是救了,岂非昭告侍卫自己将一己私欲凌驾于魏国利益之上,还顺便承认了苏幕就是一个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