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轮海岛乾坤明
玉真果真是后半夜来的。街口卢记布庄家的老爷庆五十大寿,专门请他去唱堂会。
“他们叫你去唱什么?”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想看看这个秀气的戏子会不会被我吓住。说着,我解开了缎子盘成的衫纽。
“三爷是说卢府吗?他们叫我唱百花亭。”他就坐在我卧房的茶桌前,随手摸起一个玉盏放在手中把玩。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桌沿上,额头不时地往手背上贴,看上去有些醉意。
“酒不醉人……”
“人自醉……”还未等我说完,他就把话接了过去。我瞅着他,他也望着我,只是他的神色多了几分平日里无法窥见的放荡——这绝不是我第一天见到的那个羞怯的玉珍。
可即便是今时的他,也不同于那些花街柳巷中那些俗货。
“那下句……”我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些媟狎的神情。
“三爷说是什么呢?”他扶着茶桌,慢慢地从漆成暗红色的圆凳上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我的卧榻旁。这时,我已经坐下了。玉真穿着新做的月白绸衫来到我跟前,他娇媚的神态已然扰乱了我的神智,我无法辨别身边这个勾走我魂魄的究竟是妖还是人,便免不了地想要问他些上不来台面的话,于是,我不知羞耻地问道:
“你今晚去找卖布的卢嵩,是不是……”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我就只好悄悄比划给他看。
“三爷给验验不就知道了。”他也像我一样不知羞耻起来。
“你真是杨麻子捡来的?”这个时候,我又突然想与他闲聊两句,只是这句话当真地毁了各自的兴致。
玉真脸上倏地增添了些愠色,他推开我,起身捡拾掉落在地上的绸衫,“三爷信也好,不信也罢,无端端地问这些做什么?”
我卧在围着绿幔的床榻上,不知所措地望着玉真踏出我的卧房,我见天色渐白,也就由着他去了。只是我心里惦记着琴童对我说的那些话,总觉得玉真的身世有些蹊跷。
一连几天,过府的就只有不请自来的杨麻子。他一到我跟前,就莫名其妙地赔起罪来。老头来这一出,我也免不得问一问玉真的近况——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也不见他托人捎个信。许是他为了我打探他身世的事情而气恼,又或是他有了新的相好也说不准。我这么一问,杨麻子便说:“玉真近来身子不适,一时没办法进府侍奉三爷……”他答得支支吾吾,也不敢抬头看我,就这么拘着手猫着腰,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跟前。
“哼!”不知怎的,我竟然也恼了起来。我说:“戏还没唱几场呢,就耍起角儿脾气来了!”说完,我的巴掌就落在了身边的桌子上,茶盏与盏盖被震得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猛地扬起长衫的摆,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这身青黑色的绸布被我扯得哗哗啦啦地响,想来我也有些小儿脾气。
杨麻子见我发火,径直走向乌黑的漆桌。他双手捧起茶盏,将还没放凉的茶水端到了我面前,他笑嘻嘻地说道,“三爷别生气!我已经给玉真找了大夫,没准明天就能过来伺候您了。”
我接过茶盏,提起盖子挡了挡水中浮着的茶叶,又用嘴皮子试了试,觉着不烫,便喝了一大口。一口茶下肚,气理顺了些,可还是觉得心里别扭——他怎么会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事和我怄气呢!
“麻子,你来,”我冲着老头招了招手,“这些,你拿去,”我解下了挂在裤腰上的绣花钱袋,把袋子里头的银子抓到手心里掂了掂,一把塞到他怀里。我说:“去,给他找个最好的大夫。”他便连道谢带应承地走了。
隔天,玉真就差人送了封信来。那时我正在街上闲逛,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捡破烂的脏小孩儿,用他黑乎乎的爪子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小东西就跑得没影了,他跑开的时候,浸满汗渍的马褂在他扬起的风中来回摆动。我将那个沾着脏手印的信封对着从街边小楼斜射下来的阳光,晌午的日光颇为耀眼,于是我不得不眯起一只眼睛,以便精准地撕开它的边沿。我打开信封,从里边抽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原来是他邀我茶楼一叙。
我仰头瞅了瞅路两边小楼,确实有一座“茗香楼”,红底金字的匾上还挂着红绸扎成的大花。一个身穿土布褂,脚蹬粗布鞋,系着补丁围腰的伙计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往茶楼里让人,他那条擦桌子的白布一会儿搭在他肩上,一会儿搭在他胳膊上,一会儿又被他攥在手里。见我来了,他便把拿在手里的布甩到肩头,弓着腰就把我往二楼的雅间领。
店里的小伙计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僻静的雅间,我见玉真端着茶盏坐在圆凳上,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伙计帮我推门,他也像没看见似的。直到伙计把门拉上,他才肯扭头瞅我一眼。
“叫我来有什么事?”我尽量把语气放平,使自己的言行像个儒雅的君子,然后又放慢脚步,轻轻地走到他跟前坐下。
“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捱长夜……”他好像也没想着搭理我,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唱罢,他才肯正眼看我。
“三郎……”他这么一叫,我突然觉得自己与他生分了起来。
“怎么不叫‘三爷’了?”
“是,三爷。”他恭敬地起身向我行了一个大礼。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双手递了上来。我接他递过来的茶杯时,故意用小手指刮了下他的手背,这一刮,便让凝固的空气解了冻。我叫他坐在我的腿上,他扭捏了一阵,乖乖地照着我说的话做。他的一只胳膊绕过我的脖子,搭在我另一边的肩头上,我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拇指像逗小孩儿似的在他手心里划来划去。
“三郎——”他又叫了我一声,这下可把我的心叫醒了。
我乐滋滋地让他多叫几遍,全然忘了问他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我匆匆结了帐,雇了辆车把玉真往家带,等我想起来问的时候,玉真已经睡迷糊了。我本以为他在我的榻上会睡得很安稳,没成想他发噩梦的样子居然也把我吓得一整夜都睡不踏实。
玉真果然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