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兔玉兔早东升
“三爷!”有人在叫我,“玉珍我给您带来啦!”
是杨麻子带着他的小戏子来了。我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嗯,这个瘦弱的戏子长得倒还算标致。还没等我开口,这个面带狡诈的老头就向我介绍起了眼前这个有些戏子。
原来是个捡来的孩子!难怪没有长成癞蛤蟆。
“转个身给三爷瞧瞧!”杨麻子拍了拍小戏子的后腰,怯懦的小戏子便原地转了一圈。
我和管家几乎不约而同地瞟了对方一眼。
“找个裁缝,给他换件新褂子。”管家将一锭银子塞到杨麻子手里,那个满脸癞疮的小老头双手接过银子,堆着笑脸向我作揖。我不耐烦了,便冲管家摆摆手。“您这边请,”管家急忙向他示意,“我送您出去。”
“哎,有劳,有劳。”那个蛤蟆似的老头被小戏子搀着慢慢地迈出了门槛,一阵风从院子里吹进堂屋,把老头的尿骚味和戏子的脂粉味一并刮进我鼻子里,叫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天还没亮,小戏子就被管家带进了宅子。
“三爷!”不识趣的管家真会扰人清梦,“玉珍来啦!”
“进来吧。”我说的究竟是不是这句话,大概自己也弄不清,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掀起了我的被子,后又放下。我隐隐觉得一些冰凉的东西在向我逼近,尽管后来这种冰凉的触感变成了火球般的炽热,但我始终觉得两团火的交融过于热烈,我更希望他是座冰山,而不是燃烧着的火焰。
“你……叫玉珍?”我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哪个珍?”
“回三爷的话,是珍珠的珍。”
“他怎么会给你起这么个名字?”
“三爷,玉珍不好吗?”
“好是好,只是……”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老家伙那群姨太太脖子上挂的珍珠链,俗气得让我觉得恶心。“不如换一个字”,我说。
“三爷觉得换成哪个字好一些?”
“换成这个可好?”我抓过他的手腕,用食指在他手心上比划了“真假”的“真” “玉环,太真,合在一起就是‘玉真’。”
“三爷说笑了。玉真谢过三爷。”他脸上泛起红晕,眼皮微微往下一垂,顺势将刚剃得的光脑袋往我肩头上靠,他的脑袋就和他手上的皮肤一样光滑,真教人舍不得把手挪开。天色过午,我才叫管家将他送走。管家出门前,我特地吩咐他托杨麻子给我留个好座,晚上好去看戏,管家连声答应,却不知他说了没有。玉真回去了,宅子里仿佛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哟!这是三爷不是?”有人掀开门帘便走了进来,许是来找我聊天的。
“怎么说?”
“您气色不错,在哪儿发财啦?”
“哪里哪里,您看看,这个瓶子还行吗?”我顺手挑了一件瓷瓶给他——这个碍眼的玩意儿还是早点请走比较好。
“行!真好嘿!真不错!”那人果然识趣地走了出去。
一直到日头偏西,管家那个老东西才知道回来。他给我带来了一盒点心,说是杨麻子特意找师傅做的,为的是感谢李家对玉真的提携。我把点心赏给了管家,杨麻子这个老家伙心里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反正他给的东西我是一口都不会吃的,我心里这么想。
夜幕降临,车夫把我拉到了庆丰园门口。杨麻子一早就在那里候着了,他的瓜皮帽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的补丁倒是又新又干净的靛蓝布做的。“三爷!”车夫还没停稳,他就迎了上来。
“你今天怎么不穿新做的大褂?偏要穿这旧衣服。”我上下打量他的着装,实在不像一个戏班班主该有的打扮,倒像个家中败落的员外。
“三爷可别笑话,有里边那些个祖宗,我不得多省点钱出来养他们?”他用手往身后一指,又自豪地扯扯衣角,向我展示他穿在身上的几层青黑色的破布,“我一个老家伙,再怎么活也活不了多久,这一整个戏园子都等着吃饭呐!我穿得窝囊一点倒也不会有人笑话,您说是吧!”他冲我咧嘴,露出两排让人倒胃的烂牙。
“今晚,玉真……”我透过鼻子上架着的两片圆玻璃看见了杨麻子身旁的水牌子——红纸糊的板子上围着一圈应季的鲜花,红底描金的板子上只写了“失空斩”,却不曾见到以旦角为主的戏码。
“三爷!玉真的戏后半夜才开场呐!”杨麻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条眉毛。这个奇怪的老头子总是喜欢伸出两根枯枝似的手指摸了摸他嘴唇上那片从不长胡子的皮肤,就像上面有宝似的。
“你长不出胡子,真像个太监。”我打趣道,“你该不会是从宫里逃难出来的吧!”
“三爷可真会开玩笑,我自打小时候就跟着云喜班走,哪有那进宫的福气……”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用袖子捂住两片透风的嘴皮子,“罪过,罪过。”
“时代不同了,风水轮流转嘛。”我瞟了一眼,发现他的袖口上居然真的有个窟窿。“我就不跟你啰嗦了,”我一边撩褂子,一边迈过门槛向庆丰园内走,“别忘了……”我忽然又想起来嘱咐杨麻子一些事情,便招手让他把耳朵贴过来。
“知道知道,您放心。”他恭维地笑着,目送我进了园子。
院子里的彩灯都已经挂起来了,微风摇着灯下的流苏,流苏与罩中的烛火一同摆动,就仿佛那些穿红带绿的灯大姐在冲我抛媚眼。我忍不住朝人群中多看几眼,就盼着哪位眉清目秀的大姐能向我递一缕秋波,可身边往来的都是些浑身散着臭气的男人和附近烟花巷中的俗物,无人可使我为之倾心。也罢,诸葛亮身旁的一对琴童怎么说也都比这些人好看,不如早些入座。进入包厢,招待端过来一盏茶。我端起来抿了一口,便放在那里,直到走出庆丰园都没有再动过。
开锣了,那些聒噪的瓜皮帽们闭上了他们的鸟嘴,只有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家伙还在叽叽喳喳个不停。还没等演马岱和赵云的出来,我就拍屁股走人了。这戏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早些去找那个叫玉真的。
我刚从楼上下来,就有就把我往后台的方向领。不愧是杨麻子,当真猜得到我的心思。
“哎……”我看见一个正在扮戏的,想必是玉真,却又不敢叫唤他的名字,“小兄弟……”我只好先这样称呼。
“你找谁呀!”听声音果然不是他。
“玉真。”
“玉真还没来呢!”只见他一面往头上捯饬孩儿发,一面跟我搭话,“他去卢老爷家唱堂会了,想必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原来他是演琴童的。
“怎么?卢老爷也好这口?”
“谁知道呢?卢老爷那么有钱,玩够了女人,换换口味也不错。”那个演琴童的好像已经把自己带进了小娃娃的角色,连说话都有些口无遮拦了。“要是我长成那样,也去给你们这些老爷少爷的当相公。”
“你今年多大了?”我扶了扶眼镜,也不知这个举动算不算是不怀好意的表现。
“我?十二!”这个穿戴整齐的娃娃自豪地拍拍胸脯,“还没倒仓呢!”说着,他跟我炫耀起自己的嗓子。
“小小年纪就想着当相公?”我着实是被眼前这个绿衫小子逗乐了。
“玉真不也才十五吗?”
“什么?”
“别说你不知道,你都和他一个被窝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琴童好像有些生气,但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恼什么。我望着他大摇大摆走开的背影,心里突然变得不是滋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