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奴似嫦娥离月宫
我找人向杨麻子通了信,说玉真在我这里犯了病,一时回不去,叫他放心让玉真暂时住在我这里,待病好了再差人把他送回去。
杨麻子自然知道,他那些小戏子在我这里待遇最好,也只有我是真心惜他们。虽说前面那些个没良心的东西都有了新的主儿,但我也没便宜了谁,云喜班好些戏子的第一夜都是在我屋里过的。
我叫人单独在院里辟了个屋子给玉真住下,好让他在这儿养病——吃喝都与我一起,也免得他再去什么张家王家唱一夜的堂会。我这个小院里曾经住过一个叫王翠喜的武生,台上功夫好,打扮起来俊俏,他的眉毛一吊,活脱脱的就是戏里走出来的英雄。得益于结实的身板,他的台下功夫也好得叫人满意。只是我爹那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不知听了哪个姨太太的枕边风,半夜三更带着人闯进了我的小院子。后来,他气死了自己,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那天夜里,我雇了辆黄包车,把演完戏的王翠喜从偏门带了我的小院。这个穿着长衫马褂的赵云摸着夜色进了我的屋子。我有意让屋子里的光变暗,便只燃了一支蜡烛。我裹着被子,背对着外面,闭上眼装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暖和的被褥里使我渐渐地有了些睡意,烛光在这时也就显得更加微弱。在一片昏昧中,我隐隐地嗅到了王翠喜脸上的脂粉香,凉意也一点一点地在我身上蔓延开来。他吹熄了烛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穿的衫子是什么颜色,便与他在黑暗中与他面对面地抱在了一起。这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也就顾不得谁压着谁了。还没等他累得趴在我身上,那个老不死的就带着四五个家丁闯了进来。
那几个家丁的手上都提了灯,仿佛是故意要让我爹看见我身上的胭脂痕。我爹扯开了我豆绿色的帐子,扯开嗓门,唱戏似地吼道:“畜生!”
“爹……”我有些慌张,顺手抓过身边的被子挡住身子。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窝囊,我努力地抬头看那双像鹰一样锐利,像狼一样凶狠的眼睛。老家伙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的那个地方,狠狠地骂了一句“贱畜生”就转头走了,可我的两条腿还是像受寒一样抖个不停。
这个时候,花着脸的王翠喜早就已经被几个家丁架到了院子里,冷冰冰的月亮将他的身子照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我透过纱帐望着跪在月光下的他,心里有些害怕,怕的是爹一声令下,家丁就要送他去见阎王。
王翠喜,这个刚才还表现得生龙活虎的男人,现在却像个病猫一样,一点儿武生的精气神也没有。眼下,他正被绳子捆着,被家丁扛着,在老爷子的带领下一颠一颠地朝着柴房走去。过了一会儿,凄厉的叫喊声一阵接一阵地传到我耳朵里,吓得我一夜未合眼。我没敢往外看,只是把头埋在被窝里,盯着我哆哆嗦嗦的两条腿。
连着好几天,我都没踏出门一步,生怕惹祸上身。可我又放心不下王翠喜,便给了一个叫二狗的家丁一些好处,叫他带我去看看王翠喜。一开始,二狗还有些推脱的言语,可当我多拿出几个子儿放在手心里掂上掂下时,他又收回了那些糊弄人的托辞,引着我来到了柴房外。
老东西!你好狠毒的心!王翠喜光着身子蜷缩着,半闭着眼睛侧倒在柴堆旁的稻草上,离他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缺了口子的土碗。我认识那个碗,原先我娘被关在这里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破碗。我看着歪倒在地上的王翠喜,鼻子猛地酸了一下。他那白白净净的身子已经沾满了血污、淤青和脏灰。他的脸、脖子、胸脯、背脊、肩膀、胳膊、大腿、小腿、手上和脚上,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他只抹花了我的脊背,而老家伙却忍心叫人在他身上落拳脚和鞭子。
“翠喜……”我伸出手,用手背蹭了蹭他那满是尘土的脸,便觉得手指间湿湿的。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有泪珠呼呼地往外冒。我摸了他的脸,又去摸他的嘴唇。那两片红扑扑、软乎乎的嘴唇已然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娇艳,成了一块凝着血的紫土旱地。
“翠喜!”我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可悲的是,我从他眼里竟看不出半分往日的神采。很快,他那双麻木的眼睛里又渗出了半浊的、咸得发苦的水。
“翠喜!”我想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的身子沉了许多。我每每碰到他的胳膊和腿,都会让他哆嗦上好一阵。他的骨头就像是散架了一样,怎么也使不上力,我弓着腰,撅着腚,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坐起来。我脱下短褂披在他身上,又掏出手帕擦他流出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他痴痴呆呆地垂着头坐在那里,好像已经丢掉了半条命,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在下巴尖儿汇聚成水滴,滴落在满是血痕的胸脯上,苦咸的水珠落在半干的血上,便成了和血一样红的颜色。和着血液的眼泪渐渐在王翠喜的身上洇开,这时,似乎只有者止不住的血泪才能证明王翠喜另外半条命的存在。
“翠喜!翠喜!”我叫出了第四声和第五声才见他有了点反应。王翠喜微微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起先,我以为他要喝水,便捡起他身边的破碗,从水缸里舀了半碗递到他面前。他看了看碗里的水,又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我,呃呃啊啊地晃动着脖子上的脑袋。看来他并不想喝水。于是我说:“翠喜!你想要什么?说句话呀!”
他还是呃呃啊啊地叫唤着,像一头不会说话的牲畜。
完了!他成哑巴了!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这碗水,才意识到他是叫人给毒哑了!
我恼得把那个害了我娘又害了王翠喜的破碗砸得粉身碎骨,水溅在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捏着袖子,打算擦去他身上沾的水,却发现他的四肢也动不了——是被人打断了啊!
不知怎的,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像是在提醒我一些事情,于是我把目光往下移了些。可是那里黑乎乎的一片,到底是看不清的。我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只摸到了干结在毛发上的血……一瞬间,我的裤子湿了一大片。黄澄澄的尿液顺着我的腿流下来,把我的鞋袜也浸湿了。
我觉得我与王翠喜一样,都是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