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岛冰轮初转腾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几天没洗过的头发被风吹着，隐隐地散发出油腻的异味。枯黄的银杏叶颤抖着从五六米高的树梢上一跃而下，奄奄一息地躺在石阶上。绿白相间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我身边擦过，扬起了我灰色大衣的一角，也扬起了那些像醉汉一样瘫在路边的落叶。我知道，现在是秋天了。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吗？二十出头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不属于我的回忆。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让我不得不一直走下去。
走吧！接着走！我沿着大路一直走，来到了一栋民国时期的青砖老宅前。这里早就不是私宅了，只是门口立着的牌子告诉我，这个宅子曾经属于李家。李家？哪个李家？我从没听说过这片地方还有哪户人家姓李啊！现在，这栋宅子和其他老宅一样，成为了商业场所。和那些被翻修成咖啡馆的地方不同，我眼前这栋宅子是一家小型的戏院。正巧，今天下午就有一场演出。我习惯性地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盘，嗯，还有一个小时开演，不如去看一场试试。
售票员就站在戏院入口处的一角，佝偻着，专注地用他干柴一样的手指点着卖票所得的钱，我走到他跟前时，他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有我这样一位打算买票的客人。来张票，我说。他终于抬起头了，肮脏的鸭舌帽下压着他花白的头发，帽檐遮着他黝黑的脸，癞疮均匀地布满他的双颊，大蒜似的鼻头冒着油。“二十块。”烟酒茶混合的怪味一股脑儿地从他那两片干裂的嘴唇间涌出，直冲我的鼻腔。我转过脸去，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个五块和一个十块，理了理上面的皱纹，用一只手把那三张不体面的纸币递给了他。这个有些邋遢的售票员接过钱冲我笑了笑，露出了布满棕黄色污渍的烂牙。这张脸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总之，他长得就像年代剧里的坏人，我只想赶紧躲开。我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迅速地踏过门槛走进院内，可是他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看他想做什么。
“哎！你的票！”他来到我面前，从腰上挂着的包里抽出一张戏票。我从他冒着汗的手里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味的长方形纸片，微笑着向他表示感谢，言毕，我便头也不回地向表演厅走去。
刚进入大厅，我就被某种不可言说的悲凉感猛击了一下脑袋。我似乎来过这里，又似乎没有来过。我忽然想起梦中出现过的一场大火，燃烧着的帐幔像一条红色的巨蟒，紧紧缠住梦中人的身躯。我听不见他呼救，却能看见他眼里噙着的泪水。他望向我，裹挟着胭脂的眼泪滴落在青灰色的长衫上，化成了血。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舌舔舐他的每一寸肌肤，就像梦中的我对他所做的那些难以启齿的事一样。渐渐地，大火熄灭了，那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是说，我所看见的，就只有一个像是在很久以前就被烧毁了的戏台。
还没等我入座，就听见幕布后面传来的杂声。调试琴弦的声音混杂着琴师们聊天说笑、咳痰喘气的声音一齐钻进我的耳道，进入我的大脑，这些乱七八糟的噪音让我倍感心烦。不一会儿，我的目光开始不自觉地乱飞，往厅里的各个角落扫去。这个厅看着还真有点旧社会戏园子的意思，栏杆柱子、桌椅板凳都是木制的，地板是木制的，就连戏台也是木头搭的……真要是着起火来……等等！着火！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还是看看别的东西，免得再胡思乱想下去。我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手工绘制的传统纹样，不禁打了个寒颤。入了秋，不小心着凉也是常有的事。大厅的门还开着，要不然外面的冷风又是怎么吹进来，把挂在高处的几个宫灯打得东摇西摆的呢？好在这些个宫灯是现代科技产品，要是真的像过去一样在里面放蜡烛或者油灯，一不小心着起火来……
观众们基本都已经入场了，从二楼向下望，我只见到第一排的几个茶座空着，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吧。大门吱的一声关上了，有几个老头朝着空出来的茶座走去，那几个迟到的观众互相谦让，将最中间的座位留给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矮小老头。好啊！茶座都便宜了售票的老家伙了！
卖票的老家伙入座没多久，琴师就拉起琴来了。绣着龙凤团花的绸缎门帘被人掀起，主角、配角、旦角、丑角一个接一个地从幕后涌到台前。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明明是空城计啊！怎么会演百花亭呢？台下那群傻不拉几的观众跟机器人一样，除了会鼓掌喝彩，什么都不会。难道就我一个人发现戏演错了吗？这个时候做出“抽签”的举动，兴许又会让他人觉得我有些不太礼貌，不如看完再说。
愚钝的我硬着头皮看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杨玉环悲伤情绪之下的强颜欢笑被这个演员拿捏得淋漓尽致，就好像他真是那只被幽禁在深宫的金丝雀。他的醉态，他的忧思，他的动作，他的眼神……每一招每一式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坎上。当唱到“恼恨李三郎”那一句，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着魔似的想要叫住她，告诉她三郎就在这里，三郎没有将她撇下，没有撇得她独自捱长夜。
可是来不及了，杨玉环，这只可怜的金丝雀在一众宫女的护送下回宫去了。我佯装眼睛进了灰，不自然地将五官拧在一起，抬起手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汗，咳嗽了两声，跟着那些来看戏的人走下楼梯，溜出了这栋青砖老宅。
从那老宅子中出来，我便觉得像是失去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心里总是有种无名的感伤。没过多久，我便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恍惚间，我又走进了那座青砖砌成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