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西厢梦碎
唰,谢钰甩开纸扇,凑在李明琅气呼呼的脸颊边给她扇风降火:“当家的这话说的……”
“嗯?”李明琅横他一眼。
“说的很对。”
李明琅银牙轻咬,忿忿道:“可怜那颜青女,久居深闺,却所托非人。我如今算是知道了,那汪夫人恐怕早已知晓她侄女与那书生有私情。”
谢钰神色微冷:“在下以为,汪夫人知道的想必不止这些。颜青女一介闺房女儿,没有旁人相助,仅凭眉目传情如何能去信给一个外男?”
“呵。”李明琅轻哼,“那就要看谁是那位红娘了,汪夫人定然知道其中内情。若是颜青女在远嫁途中与人私奔,那云生镖局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哈,好算计。”
到时候,他们不仅会得罪城中一等一的富户,姻亲盘根错节的颜家,还拱手奉给汪县令一个现成的开罪理由。
颜家人自然不会承认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姐与外人有私,只会将罪责一概推到云生镖局头上。丢了个黄花大闺女,李明琅这些时日苦心经营的商誉,就会毁于一旦。
勾栏间丝竹喧嚣,声色犬马,夜风吹来叫人害臊的呜咽。
李明琅这才惊觉,她和谢钰二人躲藏的不是地方,没好气地瞪一眼谢钰,却瞧见那人站在巷子风口,不磷不缁,长身玉立,仿佛不沾染尘世的污浊。
“晦气。”李明琅啧声,戴上黑色面纱就想离开。
谢钰拦住她,说要请当家的去他常去的茶庄喝一口茶,歇歇脚。
步入空翠茶庄,空气骤然清新,竹叶潇潇,曲水流觞,有歌姬临水抚琴,浅吟低唱。
二人一踏上缦回曲折的连廊,就有一位着碧纱衣的侍女躬身来请。
“谢公子。”绿衣女子头垂得低低的,发髻梳得严丝合缝,似远山碧螺,“李当家,这边请。”
李明琅看一眼自个儿身上乌漆墨黑的夜行衣,瞧着就不像个正经人,疑惑道:“你认识我?”
绿衣侍女低垂的脖颈僵了僵,柔声道:“李镖头在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个明媚娇柔的美人儿。奴婢久闻当家的大名,自然一眼就能相认。”
“去煎一壶热茶来,再佐一份八宝点心盒。”谢钰微笑着打断,“我们就坐老地方。”
绿衣女子顿时噤声,微微颔首后聘聘婷婷地退下。
谢钰将李明琅引到一间临水的茶室,火折子点燃落地的美人灯,姿态怡然地请她在窗边的矮几旁落坐。
李明琅环视四周,墙面上誊画着潇湘玉竹,博山炉余烟渺渺,清风拂过,层层青色纱幔摇曳,如在紫微神宫。
摆设不算穷奢极欲,但也精美雅致。李明琅指尖抚弄着矮几上的月白赏瓶,不知为何,有些坐立难安。
“你还是这儿的熟客?”
谢钰的心思迅速转了转,主动交代道:“这儿的茶叶不错,环境也清雅。在下要想事儿时,就会来此地点一壶清茶。”
李明琅穿着一身夜行衣,盘腿坐在檀木矮几旁,一头乌发扎成两条蓬松的辫子,随意盘在脑后,与空翠茶庄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冷声评价一句:“附庸风雅。”
谢钰知道她在心烦颜青女和书生的事宜,只得笑着回应:“当家教训的是。”
上茶的侍女换了个,不言不语地埋头奉茶。
快要后半夜,李明琅腹内空空,此时顾不得吃相,捻起一枚杏仁酥,嗷呜一口吃下,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跟小松鼠似的。
谢钰为她斟茶,两人安静许久后,才问道:“送嫁一事,当家的打算如何做?”
“我本以为,颜青女与那书生两情相悦,现在看来,却是颜小姐一头热。那书生装得深情,搞不好跟颜青女说过什么至死不渝的情话,说得他自己都信了。但转头,还不是拿十几文钱,与他人买一时欢愉。”
“颜青女也是可怜,想躲开狼坑,又入虎穴。她跟我一般大,已是要嫁人的年纪。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把乌七八糟的现实摊开来给她看看。端看她自个儿怎么选吧。”李明琅的冷笑消散在青烟般汹涌鼓动的帷幔中。
红烛荜拨荜拨,绣满石榴花和云纹的嫁衣立整地挂在衣架上。
颜青女抚摸着细密的绣线,两靥生愁,眉似笼烟,眸中波光粼粼。她欲要叹息,却已是泪眼婆娑,眼底光芒如烛灰,燃烧殆尽。
明日,她将远嫁临州。虽与查书生约好,他们会在必经之路上的姚县碰头,从此比翼双飞。
等过上三年五载,再回到云湘城,祖父母最疼她不过,顶多几年就消气了。到时,她自当正大光明嫁与查生为妻,等他金榜题名,二人便如连理枝,并蒂莲,再难分开。
嗒!
小石子砸上窗棂的声音。
颜青女眸中生辉,疾步走到窗边,唇边笑意未减,眼前便倏地闪过一白一红、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没来得及尖叫出声,颜青女就颈后一痛,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却惊恐万分地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嘴被粗布条堵住,眼睛也被蒙上。
眼前一片漆黑,只闻到浓烈馥郁的熏香和若有似无的腥气。
“呜……呜呜!”颜青女勉力挣扎着,泪水浸透布条,在鼻翼两侧滑下两道泪痕。
莫不是遇到拐子了?还是采花贼?此地古怪,像是风月之所。她若是被歹人污了身子,可如何对得起郎君?
一道脆生生的女声说道:“别哭了,一会儿再哭也不迟。”语气刁蛮骄横,似是梗着一股恶气,不像是个好人。
另一道清冷冷的男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粗暴了?”
“粗暴,但有用。”
那年轻的男人也没话好说,只得劝慰颜青女:“姑娘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颜青女欲哭无泪,抽抽噎噎的。
一盏茶后,那个音色又娇又脆的女郎说道:“那几个人要来了。”
几个人?!闻言,颜青女浑身战栗,差点厥过去。
下一瞬,她眼前一亮,恢复光明。只见自己身处在一处花红酒绿到刺眼的卧房中,瑟缩在一张铺着鸳鸯棉被的榻上。
屋内的另外两人,一位唇角带笑的清俊男子,身着白衣,背着一柄长剑。
另一位环抱双臂的红衣女子,柳眉飞挑,眸若点星,朱唇轻启,厉声道:“颜小姐,恕我们无礼,将你绑来这鬼地方。只是有一事,在你跟查良材私奔前,必须得带你来瞅一眼。”
嘴里的粗布条没取出,颜青女闷闷地惊叫出声,瞳孔骤缩,惊恐万状。
雾气蒙蒙中,她眼珠子滴溜转着,看向这一对俊男娇女,想起颜老太爷将护送她远嫁一事交托给云生镖局,心下愕然。
这两人,竟是云生的当家李明琅和她那位入赘的姑爷谢少侠!
她的心跳得跟鸽子似的,噗通噗通。与此同时,也放下一半高悬许久的心脏。
李当家纵然凶名在外,但到底是云湘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应当不至于将她绑来,玷污清白……吧?
颜青女眨眨眼睛,却见李明琅霍然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他们到了。”李明琅冲谢钰抬抬尖翘的下巴。
后者轻叹口气,握一根竹筷,手腕翻动,巧用气劲,悄无声息地将床榻边的墙板钻出一个洞。
李明琅走上前来,半拎半扶着颜青女,将她安置在洞眼儿旁的马扎上。
“坐好了,瞪大眼睛看。好好瞧一瞧,你那位情郎是个怎样的人。”
颜青女的耳畔嗡嗡作响,不明所以地贴到木板墙上,一瞬不瞬地透过小眼儿看。
一墙之隔是与她所在的厢房一般无二的房间,窄小拥挤,当中一架木板床,其上堆着一红一绿的棉被。有一坦胸露怀的女子倚在床边,眉目含情,话音温婉缠绵。
“您几位终于想起奴婢了。”那女子以袖抹泪。
颜青女不敢看她,脖颈僵硬,眼中尽是惊惶和鄙夷。她不明白,李明琅为何要带她来这处乌糟糟的地方。
下一刻,她却如遭雷击,见到了李明琅口中她的情郎……
洞眼外,影影绰绰。
查良材与另两位县学的书生一起,与那女子喝酒调笑,而后长吁短叹,说他大好的前途没几天就要为挚爱所葬送,也不知西窗剪烛是否值得他的云路鹏程。
“查兄莫要懊恼,那颜小姐貌美如花,又是颜家人的掌上明珠,你有了她,还怕谋不到前途?”
查良材又是以泪拭面,吟唱道:“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眷何处寻?”(注)
三位书生一杯浊酒,一句浑诗,没多久就与那相陪的女子共谐鱼水之欢。
颜青女震惊得无以复加,眼前污秽扭曲的情形,令她心如死灰。
“呜……”
眼泪涌出眼眶,她咬紧嘴唇,嘴角沁出血丝,眼中既愁绪万千,也恨意汹涌。但那边屋头吱呀、呜咽的声音太响,她的愤怒和不甘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许久过后,颜青女浑浑噩噩地被李明琅二人带回马车上,谢钰驾车,铜铃叮当,往七弦巷而去。
“颜小姐,想必你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目的。”李明琅后知后觉地轻抚她的脊背,“那姓查的着实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你要是还不死心,想一条道走到黑,那我这就把查良材从花胡子巷逮来,给你们二人三十两的盘缠,你们趁夜出城,双宿双飞。如此,也不会耽误我家镖局的生意。两全其美,如何?”
想起在勾栏院里看到的情形,人影交缠,吟哦呻吟,颜青女胃里翻江倒海,不禁干呕一声。
李明琅赶紧给她取出嘴里的粗布,解开手腕脚踝上的麻绳,抱歉似的叹口气:“你吐吧。只不过,明日记得叫丫鬟来我家镖局送清洗的银钱。”
颜青女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李当家,我并非不知好歹之人,都是女儿家,我懂你的心。”
这话说的,倒叫李明琅有些心虚。天知道,她才不在乎颜家小姐和那书生如何呢……要不是撞在她面前,挡了她的路,顶多当笑话听一嘴。
路是他们自个儿选的,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冷暖自知罢了。
她摸摸鼻子,安慰道:“那样的男人,不值当你伤心。你要是傻子一个,我也不稀罕管你,就怕你掉入火坑,哭都来不及。”
颜青女勉强一笑:“我晓得的。那人……就当我从没见过罢。明日李当家送我远嫁,也是我的福气。还请云生镖局费些心力,早些送我离开云湘城地界。我,不想再见到此地的一草一木。”
李明琅抿紧嘴唇,问她:“嫁去临州,你也愿意?说不定,你的夫婿比查良材更卑鄙无耻……”
“李当家,我这样的人,没得选呀。”颜青女黯然道,“像您一样的女中豪杰,还有谢少侠一般人中龙凤的未婚夫君,那是上天垂怜,万里挑一才有的机缘。目下没了查生,我也无欲无求,只求以己身,回报家族荫蔽、长辈疼爱……”
李明琅被她轻柔如柳絮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她自以为上天不公,夺走她的爹娘,而她上一世红颜薄命时,还有更多的人,为命运所裹挟,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金乌弩紧紧攥在手中,李明琅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颜小姐,明日我送你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