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县太爷
翌日,李明琅与谢钰一同抵达县太爷的官邸。
那是一处回字型的院子,花园敞亮,与县衙仅有一墙之隔。门房通报后,二人就被引到一间茶室。
错银云莲纹的铜炉香烟袅袅,炉色莹润,炉盖上镶嵌有八枚琉璃,华美非常。
李明琅抿一口清茶,笑道:“小谢,快尝一尝,喝过这一盅茶,咱家镖局的茶叶恐怕要难以下咽了。”
谢钰被香炉的纹饰吸引视线,闻言低头闻了闻茶香:“果真是好茶。”
“李镖头,久仰大名啊——想不到你也喜欢品茶。”有一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阔步走入茶室,殷红的官袍套在他身上,颇有些勉强。
李明琅站起来,福一福身子,微微一笑:“汪大人,幸会。小女子不通茶道,倒是我这位手下略懂一二。”
“哦?”汪县令头上的幞头晃了晃,跟猪耳朵似的支棱在脑后,“这位青年才俊是?”
“鄙姓谢,是云生镖局新来的镖师。”谢钰抱拳。
汪县令抹一抹人中上的汗:“姓谢?小兄弟,你这姓氏不错,与当朝王公贵族们沾亲带故呢。”
李明琅瞟了谢钰一眼,只见他不好意思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一介白身,亏得当家的赏识,在镖局做事糊口罢了。”
汪县令重重坐在太师椅上,长吁一口气:“都坐吧,别跟我客气。”
李明琅款款落座,今日来县太爷府上,不好穿过于素净的孝服,只得穿一身藕荷色纱裙,外头套一件白色杏花纹斗篷,五黑发亮的发辫盘成髻,插上一只乳白砗磲梳子,清秀可人。
“前些日子我去京城述职,得知老李镖头遇害的消息大为震惊,紧赶慢赶都没赶上李氏夫妇的葬礼。”汪县令长叹一声,“你小小年纪,骤然孤露,也是苦了你了。”
李明琅怅然道:“先父先母若在天有灵,定会知晓汪大人的惦念。”
来回客套几轮,一盏茶后,汪县令摸了摸肚子,终于进入正题:“李镖头,我与你爹娘是老相识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明琅险些翻个白眼,心道,不当讲你倒是别说啊?
“汪大人请讲。”
汪县令清清嗓子:“我们云湘城民风开放,自由不拘,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否则,人言可畏啊。”
李明琅与谢钰对视一眼,凝神问道:“小女子初次接手家中生意,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汪大人指教。”
汪县令笑道:“指教谈不上。只是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云生镖局的新当家是个仍在孝期的女郎,平时出入有多位男子随身在侧……我跟你爹娘相熟,自然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某些迂腐之辈少不得心中嘀咕。”
“噢,这事儿啊。”李明琅回过味来,心中浮现几个人的名字,她轻哼一声,“想必汪大人不是那样的老顽固,还请汪大人帮忙分说。”
汪县令的黑巾幞头颤动,摸一把下巴:“好说,好说。咱们两家既是世交,你爹娘不在了,我自当尽叔伯辈的义务,对你照拂一二。”
“唔。”李明琅抬起宽松的衣袖,抹一抹眼泪,哽咽道,“汪大人真是心善,小女子无以为报。”
汪县令吩咐下人上一盏新茶,肥厚的手掌搓了搓。
“李镖头接班不久,生意繁忙。不过,嘿嘿,若是方便的话,下月中旬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将要纳个二房,还请李镖头上门观礼、吃席。也好认一认云湘城里的各家商行掌柜。”
李明琅睁大眼睛,一副感激的神情:“这是开枝散叶的喜事啊。汪大人请放心,我一定携礼登门。到时候,就麻烦汪大人您引荐一二了?”
见李明琅很是上道,汪县令笑没了眼,没过多久就起身送李明琅二人离开。
喝了一上午的茶水,李明琅身心俱疲,登上马车后就歪倒在软榻上,怀中抱着丝绒的枕头,没好气地骂开来。
“狗东西,自己纳妾敛财还不够,儿子才十二三岁,就开始纳妾了?也不怕早早散完子孙福气!”
谢钰骑在乌鸦马上,随侍一旁。他垂首,隔着水蓝色珠帘隐约瞧见李明琅白皙的侧脸。
他敛回目光,淡然道:“当家的息怒。您刚接手镖局业务,做一做人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明琅有气无力道:“你不是云湘人,不知道这汪大人的德性。俗话说有一就有二,你给了一回银子,随了一回礼,就是上了贼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若是有商户不肯随礼呢?”
李明琅嗤笑:“云湘城天高皇帝远,他一个县令掌管云湘内外五十里的县城和村落,几千户人家仰他鼻息。谁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钰眉头紧蹙,目若寒星,沉声问:“他就不怕被人揭发么?”
“揭发给谁?你当他贪污敛财是贪给他一个人呀?”李明琅冷笑,从马车上的妆匣里取一枚玉石慢悠悠地磨她葱段似的指甲。
谢钰抿一抿唇:“当家的教训的是。”
李明琅轻笑:“我爹还在的时候,镖局一年的银子有一成要落到汪县令手上。那时我就想,倘若是我接手镖局,不如拿这笔银子去请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咔嚓,一了百了。”
谢钰看一眼挂在腰间的冰轮剑,悄声问:“当家的,不如我去……”
“哈哈哈哈!”李明琅笑声如铃,连带着珠帘轻摇慢晃,“小谢,你可真会开玩笑,我让你去你就去啊?嗐,咱们说的都是些闲话。讲正经的,把这汪县令除了,还有王县令、江县令,你能担保他们两袖清风?贪官春风吹又生,是赶不尽杀不绝的。”
谢钰闭上双眼,深吸口气,脸上重新挂上温润的笑意:“当家的鞭辟入里,在下自愧不如。”
秋风猎猎,乌鸦马嘶鸣一声,石板桥上一骑一车并排而行。
花胡子巷,空翠茶庄。
寒月当空,丝竹管弦,悠扬凄清,院里的曲水无风自流,石墨大的小水车骨碌转动。
谢钰借着月光斟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与白日里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谢少侠不同,此刻的他似乎隐没在黑暗中,像变了个人似的。
杨岘进来时,见到的便是斜倚在迎枕旁,独自拨弄棋子的清河郡王。月光浸润在他英俊深邃的脸庞上,他的姿态随意洒脱,却又清雅高华。
“主子。”杨岘一身黑色劲装,单膝跪地,“需要属下点灯么?”
“不必。”谢钰淡然道,“让你去查汪县令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杨岘大皱其眉:“如主子所说,那汪玉涵府上富丽堂皇,用的茶碗都是官窑的佳品,茶叶亦是上供给皇室的金翠螺,与黄金等价。这些骄奢淫逸的享受,仅凭云湘城的商户、富绅每年的孝敬,怕是杯水车薪。”
“哦?”谢钰似笑非笑,“那多余的银子从何处来呢?”
“属下还在查证。”杨岘垂首。
“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去吧。别让我失望。”
谢钰捻起一枚黑子,放入纷杂的棋盘中央,刹那间,滞塞的棋路恢复活力,四方通达。
云生镖局书房,午后的阳光掠过雕花窗棂,落在菜畦似的棋盘上。
簪尖搔一搔发心,李明琅拂乱一桌死局,趴倒在榻上。棋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不学了不学了,什么玩意儿!”李明琅抱怨道。
林师爷捋一捋长须,悠然道:“大小姐,棋局推演如商场谋略,是当家人的必修课。过去我教你父亲学棋,现在你要担起镖局的担子,可不能只会用些女儿家的巧思。”
李明琅知道林师爷因为近来镖局的新生意而有所软化,开始着手教她经营。但她的聪明机智可没法对着黑白棋子施展,看到密密麻麻的棋盘,她就头晕眼花。
“我头疼。”李明琅嘶一声,扯过斗篷盖住脸,语气虚弱,“明日再学吧。林师爷,镖局这个月的账还有劳你清点一二。”
林师爷哼一声气,山羊须晃了晃:“明琅小姐,明日复明日……”
李明琅的太阳穴砰砰直跳,这时,翠翠从书房外跑进来,兴致勃勃道:“小姐,镖局外有人在举着大红花,吹唢呐,扛着一箱子礼物,说是要给您道谢呢!”
“给我道谢?”李明琅不明所以。
她回顾重生过后自个儿做的事,接手镖局、遣散人马、招揽乞儿……竟然没有一件世俗意义上的“好事”。
但她实在心烦学下棋的事情,于是腾地站起身,将碎发拨到耳后,叫上翠翠快步往镖局大门走。林师爷万般无奈,只得跟在后头一块去看看情况。
云生镖局所在的云福巷多是镖局和车马行,故而道路宽阔,人流如织。这时,过路的人却都纷纷停驻,在云生镖局门前看热闹。
李明琅走到门边,就听见能掀翻天灵盖的唢呐。她柳眉轻蹙,一捋袖子,越过门槛,扬声问:“你们在镖局门前吹吹打打的,是在做什么?”
大门外约有五六个壮汉,见李明琅出来后,方才放下扛着的大木箱。
为首那位汉子一身褐色短打,当即对李明琅下跪磕头。
李明琅懵了,侧过身避开他的大礼:“喂,你有事没事就冲人磕头啊?”
“李镖头有所不知。”壮汉哭天抢地道,“云生镖局今日从拐子手里救下了我家小少爷,是咱们方家的救命恩人。这只箱子里的东西,是我家夫人特意奉上的薄礼,还请李镖头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