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邱霁晚上看到夏添的时候,还是他下班回来的时间。
跟在慢慢走着的青年身后,只觉得他今天的肩膀低垂得厉害,显得格外疲惫。
邱霁近几次入梦,还是走不出棚户区这一片,迷宫一样的地方,不管怎么拐,就是这几条窄道。在接受现实之后,每天习惯性的跟着夏添转。
夏添下班一般是十一点,据说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些,还要再延长。走到家大约是十一点半,没什么特殊的事,邻居们都入睡了。
本想着直接回家,走到路口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往前走,夏添拐了几个弯来到薛老太太的家门外。
门口的垃圾桶里东西虽不多,但天气也越来越热了,想了想,夏添还是提起来往外走。
露天垃圾离这片区域不远,也有将近二百米的距离,邱霁走在夏添身边,明显感觉出他的情绪不高,步子缓慢而沉重。
这是怎么了?
倒了垃圾,夏添提着桶又走回去,放在薛老太太的家门口。抬头看着镶着玻璃窗的屋门,夏添用手拉住门把手,正准备照例摇晃出点儿动静,就见旁边的屋门打开了。
裁缝的媳妇站在门口,小声道:“小夏添,过来。”
夏添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了,婶?”
“今天别晃她的门了,晚上才和隔壁那家吵了一架。”
夏添抿嘴乐了,“她可真是……”
“我听着动静呢,你不用天天下班过来晃她的门了,放心吧,我给盯着呢,老太太估计把我气死了自己都没事,身子骨棒着呢!”
听了半天,邱霁才明白,本以为夏添半夜晃老太太门是纯属闲得没事干,流氓一样的作为,没想到是担心孤寡老人独居出事。
“婶你也别和她计较,老薛这脾气估计也改不了了,我就是怕她真有个不舒服的,在屋里都没人知道。”
“知道知道,谁和她一个老太太计较啊!”裁缝媳妇拢了拢身上的衣服,继续道:“今天晚上我们家老于先去医院了,明天白天是老李媳妇去,这几天的班都排好了,你就别操心这些了。”
“谢谢婶了,也谢谢于叔。”
“今天下午怎么样?见着人了没有?”
“没,不让见,晚上片警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人先送到拘留所了。”夏添摇摇头。
邱霁并不知道白天发生的事,听见对话只觉得奇怪,怎么一个白天的功夫,就又是医院又是派出所又是拘留所的了?出什么事了?
“唉!你说这事……”裁缝媳妇叹了口气,“行了,你心里也不好受,我们都知道,多的也不说了,有要帮忙的你就开口,听见没?”
夏添点头,没说话。
“行了行了,快回去吧!每天回来都挺晚,还惦记着这老太太,你呀,操的心太多了,累!快回去睡觉吧!”
告别了裁缝家,夏添没再停留,带着身后自己并不知道的小尾巴回了家。
邱霁一般很少在别人睡觉的时候进到屋里,虽然可能都是虚幻人物,但也总觉得不太讲究,但今天他确实太好奇了,是什么让这个总是晃悠悠,对一切都傻乎乎抱着希望的夏添变成这样呢?
于是他跟着夏添进了屋。
于是夏添在外面厨房里冲澡的时候他没有走。
于是在夏添关灯躺上床的时候,坦然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都是男的,怕啥?邱霁心想。
在夏添收拾自己的过程中,他也发现屋里少了个人,平时存在感不强的夏添妈妈竟然没在家。去哪儿了?
夏添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肚子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久到邱霁以为他睡着了,才从他呼吸的变化中发现了端倪。
哭了?
邱霁凑上去看,果然在黑暗中看到夏添睁着眼,从眼角到鬓边都是泪痕,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哪怕是在这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小房间里,就那样静静的流着泪。
“你怎么了?”邱霁轻轻地问,“怎么还哭上了呢?”
他知道夏添听不到,但还是问出口。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邱霁因为修改视频的事心里也算不上高兴,可这事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既不值得拿来和人倾诉,甚至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为了几句争执感受到和同事观念的不同而沮丧。
和夏添接触的时间不长,但这个年轻人一直都很乐观,邱霁每次看到他,都有几分羡慕。
明明生活得不是很顺利,有个不太正常的妈,住在低矮破旧的棚户区,不知道打的什么工,每天半夜才能回家,连存款都那么一点点,还不到自己一个月的工资。
可他却活得充满希望,知道把自己那点儿钱借给别人应急,知道下班回来去“骚扰”一下独居老太太,倒个垃圾再把门晃得山响,就为了从老太太的那几句小兔崽子的咒骂里得知,她还好。
在夏添的身上,邱霁感受到了正在从自己身上流逝掉的对人的善良、对事的热情。
“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哭,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如意的时候,而又没有办法和别人说吧。”
“尽管大部分时间觉得你都是盲目乐观,有点儿傻,但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真的。”邱霁坐回到椅子上。
“和你比起来,我的生活可能要称得上顺遂了,父母健康,家庭和睦,工作……还算不错了,起码挺多人羡慕我的,平台和资源都很好,一天天出来进去的,也是被邱部长邱部长的叫个不停。”说着说着,邱霁自己都笑了起来。“大老板挺看中我的,也愿意给我撑腰,更何况我在基金会也不是孤军奋战,我有自己培养的下属,有关系交好的同事,对上哪个找事的我都不怕。”
邱霁停了一下,继续道:“但我就是看不惯,看不惯他们的冷漠,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说严重了,就是尸位素餐。我做的就是公益,为的就是困难群体,不把精力放在怎么帮助别人上,过分的考虑业绩、声誉、影响力,本末倒置了。”
“可是我更害怕的是……”
“我怕自己也正在日复一日的被同化,怕几年之后,我在做项目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做这个项目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而不是这能给别人解决什么困难。”邱霁捏着自己的眉心。“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可以一边为困难群体谋福利一边为自己谋声誉,这本不冲突,我知道可以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我只是不想成为他们。”
“你瞧瞧,这可能是在我三十岁的这年,困扰最大的事了。”邱霁一摊手,耸耸肩膀,“我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不用担心父母的健康,甚至还通过相亲遇到了一个看着还挺顺眼的可发展对象。所以看见你流眼泪,想劝劝你,都不知道从何劝起。”
“但是,最起码在这个屋子里,你难过的话,可以哭出来,夏添。”
漆黑的屋子里,月光穿过层层阻碍照进来,投下不超过一块地板砖大小的光亮,映照着两个人。一个静静地躺在床上流泪,一个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