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邱霁足足忙了三天，盯着媒体拍摄素材，盯着启动仪式的细节敲定，晚上还要盯着小侯写项目材料，几天时间，接触了不少当地的人和事，对这个地方有了更深的了解。
就在一切都忙完，第二天就准备返程的那天下午，邱霁去县城的街上逛了逛，在一个小门店里买了些当地特产，准备带回去给父母，另又买了些特色小吃，准备投喂办公室的小姑娘们。
店里明显很少来邱霁这种单次消费过百的大客户，老板热情的差点要帮邱霁送上门。婉拒了老板的vip服务，邱霁拎着两个大袋子往回走。
一进招待所，一楼的沙发上坐着个男人，一身西装，跷着二郎腿，正低头看着手机。
听着动静抬起头，看到邱霁，男人一眼认定这就是自己等的人，站起身，几步走到邱霁身前，伸出手，“邱部长吗？我是乔逸明。”
乔逸明就是乔县长，邱霁连忙把大袋子倒换到一只手上，空出右手和他握了握，笑道：“乔县长，您好您好！”
“不好意思，前几天一直不在，今天中午刚刚从市里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就来了，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逛了逛，买点特产。”
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邱逸明穿着笔挺的西装，并不是县政府那种工作服西装，一看就价值不菲，个子比邱霁略高一些，五官凌厉又立体，头发打理的整齐，露着光洁的额头，是个就是放在人堆里都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邱霁这几天上山下乡的，为了方便，穿着件黑色风衣，休闲裤，运动鞋，头发散落在额前，看上去十分温和，还带着几分书生气，刚三十的年纪，看上去就像个刚踏出校门没多久的大男孩。
乔逸明问道：“您这边今天下午是什么安排？”
“哦，没什么安排，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
“正好我今天下午有点儿时间，之前一直想和您聊聊，方便吗？”
“方便方便。”邱霁连忙说，“那您稍等我两分钟，我把东西放回去就下来。”
“好的。”
乔逸明看着邱霁快速上楼的背影，目光灼灼。
这天下午，年轻的乔县长亲自开车，带着邱霁转。车是辆英菲尼迪的suv，北京牌照，估计是乔逸明的私车。
“听王主任说，你们这几天做了很多工作，把我们下辖的几个贫困点都走了一遍。”乔逸明边开车边说道。
“嗯，是的，王主任这几天全程陪着我们，这次事情完成的这么顺利，和咱们当地的大力配合分不开。”
“那是应该的，毕竟也是为了华县这里好，我们应该大力支持。”
邱霁笑笑。
下午两三点的时间，阳光正好，银色的suv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看着两侧飞速后退的景色，感觉到几分惬意。
“邱部长北京人吗？”乔逸明突然问道。
“是的。”
“那咱们是老乡了。”乔逸明笑，“能告诉我您到这里之后的感受吗？”
“哈哈，确实算是老乡了。”邱霁也笑。
“咱们就当是私人聊天，用不着那么正式，随便聊聊，我也想听听你对当地的看法。”
“嗯，这几天跟着摄制组，我也接触了不少咱们当地的人，了解了一些情况。”邱霁略一沉吟，“华县我认为最大的优势就是这响当当的革命老区名号，对于发展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金字招牌了，有名气就不愁没有企业过来投资。”
“是，但是这边的地理条件确实是短板，路是修通了，也修得很好，但是相信你也见识到了，想从外面来到这里，太远了，弯弯绕绕地要走大半天。”
“是的，第一天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言罢，两人都笑起来。
邱霁接着道：“但是，毕竟是通了公路的，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能切实找到合适咱们当地发展的路子，我相信，交通问题都不是问题。”
“是的，我来这边挂职锻炼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也把县里的各方面情况基本摸了个遍，心里有些想法，就是目前还在酝酿中，你们基金会的到来，也许能帮助我把想法尽快实现也不一定。”乔逸明侃侃而谈。
两人在路上聊的非常愉快，年龄相仿，好多想法都能一拍即合。乔逸明把自己对当地发展的一些构想讲了讲，邱霁觉得非常有道理，可行性极高。
车子开在山间，乔逸明带邱霁先后去了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地方，都是之前王主任没有带他们走过的，可以看出乔逸明对当地的熟悉程度。每个地方的特点是什么，存在的问题在哪里，他都能一一道来。
时间过得飞快，五点钟，太阳已经有了西沉的架势。乔逸明道：“最后一站了，带你转完，我们就往回返，晚上我请客，给你们饯行。”
前面路边突然有两个小孩在伸手拦车。乔逸明减速靠近，邱霁放下车窗问：“怎么了？有事吗小朋友？”
拦车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女孩约莫十来岁，男孩小一些，有个七八岁的样子。女孩开口问道：“叔叔，我们能搭一段车吗？”
“你们去哪儿啊？”乔逸明问。
“就前面的振兴村。”
“来，上车吧。”车锁打开，两个孩子上了车。
乔逸明继续往前开，边开边问：“你们两是哪个学校的？”
两个孩子背着书包，看着就是从学校出来的样子。还是女孩回答：“我们是香草乡小学的学生。”
“这是放学回家吗？”邱霁问。
“是。”
“香草乡我们刚刚经过了。”乔逸明道。
邱霁点点头，他记得大约从香草乡开出来刚两三公里的样子，“你们俩走这么远啦？走过来的吗？”
“是走过来的，我们一路走，一路看有没有车可以拦下搭个车。”这回是男孩回答，半大的小子，黑的像块炭。
“振兴村离学校可不近，你们每天都这样上下学吗？要是拦不到车，走回家得多长时间？”乔逸明问。然后转头和邱霁道：“振兴村是香草乡最远的一个行政村，一共就三十几户人家。”
“有多远？”邱霁问。
“九公里多不到十公里。”
“这么远？”
乔逸明点点头，从后视镜看向后排的两个小孩。
女孩回答：“今天是周五，平时我们都在学校住，一周回家一次的。”
“走着回家吗？”
“我们都是一路走一路拦车的，有时候能搭到车，就很快。”
“那搭不到呢？”邱霁问，这路上本来车就不多，愿意停车带人一程的估计更少。
“搭不到就走回去嘛！”男孩道。
“走多久啊？”九公里多的路，山路，背着书包的小孩。
“反正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我们路上都会歇一歇，所以时间就长。”
乔逸明和邱霁对视了一眼，村里人口少，学龄儿童也少，没有条件建学，一般都是几个行政村合在一起建一所学校，就会出现有远有近的情况。但是九公里的距离，对于孩子来说，还是太远了。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振兴村，在公路一侧的山坡上，有一小片房子，小女孩指着前面路边道：“叔叔，停路边就好了。”
乔逸明在路边停下，邱霁也跟着一起下了车。
村子果然不大，在道路向阳一侧的山坡上，有一小片房子，目测没有几户。“小朋友，你们就住那里吗？”
“不，他家是那儿，我家还要再往山上走。”女孩身着简朴，也是皴着脸，但很有礼貌。“谢谢叔叔们，叔叔再见！”
“叔叔再见。”男孩也跟着，显然两个小孩对搭车流程已然十分熟悉。
两人对着小孩挥了挥手，邱霁怕他们紧张，没提出想进村子看看的要求。目送着小小的身影往山坡上走，下了公路之后就是坑洼的土路了，刮点风就冒烟的那种。
“走吧，邱部长。”
邱霁依言，两人返回车上，其实此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要不是刚刚搭上他们的车，两个小孩估计还要走上两小时才能到家。
返程的气氛有些沉闷，邱霁半晌道：“条件这么艰苦，也难怪走出去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回来。”
“是，所以就是恶性循环，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小的稍微长大一些，也都出去了。”乔逸明感慨道。
没有年轻人，哪来的生产力。
“乔县长，你为什么会来这边挂职？”
“为什么不呢？这里的挂职经历可比大多数地方都好使啊！”乔逸明自嘲地笑笑。
邱霁也笑了笑。
“面对他们，你会有无力感吗？邱部长？”
邱霁转头看他，乔逸明眼睛看着前方，表情专注。
“……要说实话吗？”
乔逸明忽然笑了，他觉得邱霁实在太对他的胃口了，“其实我和你一样。”
邱霁也笑了，“真的吗？我还什么没说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和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
“感觉离自己很遥远？”
“对。”乔逸明笑，“虽然这么说不对，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挺艰苦一地方，自然环境也不好，每个人都苦哈哈的，连让人从土缝里刨食的土都没有，觉得自己也改变不了他们，觉得人各有命，老天注定好的。”
“乔县长，你这个想法很没有人情味儿哦，发言太危险！”邱霁笑道，不可否认，当地贫困的现状的确带给了他一些感触，但也仅此而已，回去后可能会影响他一段时间，可一旦回归到大城市的正常生活，这些感触能维持多久呢？
“你别光说我，就凭你笑，就证明和我一开始的想法是一样的。”乔逸明笑道：“困难太多，很多都不是凭人力、凭钱能解决的，我在这里一年多，已经不觉得这是别人的生活了，我很想他们能过得好些。”
邱霁收了笑，认真的看向乔逸明。“对不起乔县长，我不该开你的玩笑，我的认识还是太浅了。”
“不要这么说。”乔逸明摆了摆手，“那些只来了几天就说自己和当地人民一样感同身受的人，才不可交。这对你来说，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你无法理解这些人们的苦，也无法想象他们的难，现在的那点感触，都是表面的，过后就忘了。”
“你说的对，我没法否认。”
“但我想说的是，凭我这几天的耳闻，和今天下午对你的观察。”乔逸明顿了顿，“邱部长……”
邱霁胃口被吊得高高的，转头盯着他，“什么？”
“我们是同类。”乔逸明笑道。“对不了解的世界也会产生共情，对弱势群体会忍不住想帮，你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淡漠。”
“那是，我很善良的好吧？”邱霁笑道。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就是我们从小的价值体系，让我们对弱势群体抱有善意，无法对困难视而不见。但是成年后，工作原因，每年总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困难，或贫穷或疾病，甚至还有些是人为的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渐渐地，心就变冷了，会想，哦，这个人挺可怜的，可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帮助他们，是因为职责所在，至于他们能不能借着我给的帮助有所改善，那就看命吧！你基金会的工作大部分都是这类帮扶，这是不是工作久了，你心里的想法？”
邱霁沉默了。
乔逸明一语中的，准得邱霁心虚，好似把自己淡漠的内心剖开暴露在人前。工作几年后，真的如他所说，内心越来越麻木，无法对被帮助的对象给予共情，看似热情的工作，背后却是一颗冷眼旁观的心。邱霁早就发现自己的问题，心里其实是非常恐惧的，就像乔逸明所说，他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让他们帮助弱小，可当邱霁发现自己没有付出足够的真诚，从内心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的。
乔逸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有些暧昧的捏了下，才道：“说中了吧？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得清吗？因为这就是我的心路历程，当发现自己冷漠的时候，我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那无法在我的价值观的衡量下及格。但是你信我，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看得出来，还是那句话，你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淡漠，你是个善良的人。”
“哦？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就凭我们是同类。”乔逸明笑笑，他没回县里的几天，其实每天邱霁他们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乔逸明不需要那些打着扶贫旗号实则为自己赚取好名声的帮助，真心和假意，他分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