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两百零一章 火殛回魂(36)
这厢, 景桃还在当铺前同胡氏问话。
胡氏悲痛欲绝,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坍塌了,家中三儿嗷嗷待哺, 老大筹备乡试,老太夫人缠绵病榻,每一支出都是悬在这个妇人心弦上的锋刀,除了磋磨还是磋磨,她如无主心骨似的, 汹涌堕泪, 呜咽出声。
卫家长子的身影如纸片般单薄, 一身青蓝窄褃雪袄, 久久立于父亲的尸首之前,他抱着胡氏佝偻瘦弱的背脊, 宽声安抚:
“娘莫怕, 还有阿杞在呢,父亲交代过,阿杞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阿杞会保护好娘、祖母、二弟三弟的,娘别哭好不好……”话至尾梢,他许是撑不住了,语声不自觉蘸一抹哽咽。
景桃见着这般一幕,不知为何, 心脏一阵难言的抽疼,卫弘益不知何处弄来的渠道,进了那一批陶器赃货,胡氏他们绝对是不知情的,弄得这般赶尽杀绝, 若是宋嵩的手笔,他这一回未免做得过于狠绝。
浣声明月螺是寻回来了,但知晓真相的人却是死了,杀死卫弘益的人到底是不是宋嵩,假或真的是他,他为何杀死卫弘益呢?杀人目的何在?
倘若宋嵩真的是为了寻至账册的下落,那么,这一枚浣声明月螺可能是最大的线索,以他那好争好胜的阴险性子,势必会不择手段将东西夺回去,为何今次要额外借助一位陶器商之手,将赃物另行转卖,让提刑司和京兆府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才堪堪寻回这些陶器珍物?
账册之事非同小可,若是多一人知晓当年宋家协同尹家贪墨之事,就添了一份威胁,但凡卫弘益供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宋家定不会留下活口。
但宋嵩拔除祸患,一向喜欢玩阴的,怎会大张旗鼓等着让人报官通禀衙门?
宋松鹤和宋嵩父子俩最畏惧地是什么?是贪墨之事闹得天下皆知,一张御状告到圣前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对于此,他们理应将最可能藏有物证销毁才是。
景桃的视线落在掌心处的明月螺,螺钿修长细滑,纹理匀亭如雪,月光落在螺心处,反射出了一抹焕然华彩。
宋家杀了卫弘益,是为了不留下把柄,如此,以那一帮死士之能,浣声明月螺理应很快被寻到才是,而不应如这般落入官府之手,除非——
景桃眸心暗敛,脑海里倏然掠过兰芷在狱中的一席话:『京兆府内有宋太师的细作,请姑娘留些心眼,把安插在京兆府内的细作给揪出来,以免后患。』
细作,细作,细作。
景桃心内默念了三遍字眼,袖袂之下的指腹一霎地拢紧明月螺,宋嵩将浣声明月螺差人偷去,眼下又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蓄意将明月螺送回官府手中,这不是他棋差一着,而是他要借刀杀人。
宋嵩解不开暗藏在明月螺身上的线索,遂此,也不死磕,既然提刑司这么想要寻到它,那他就卖个顺水人情,将东西送回去便是,至于那个卫弘益,知道得太多了,活口是不能留的。
只消提刑司将明月螺的破绽解出了,如此一来,那潜藏在京兆府内的细作,可快一步同宋嵩通风报信。
细作到底是谁?
这一宗火殛的所有线索,是不是已经被对方无声无息地观摩在眼中?
景桃看着卫家长子拥着胡氏宽怀的情状,那个身量单薄的男儿郎,寒窗苦读好几年,只消一心只读圣贤书,眼下家中生出这般遭际,他眼底又是悲恸,又是迷惘,脚不知该往何处走。
幼年丧父,心又藏有青云之志,可家中人丁要依仗自己。这种复杂愁结之感,景桃太熟稔了。
在前世,她高考前一个月,父亲突生事故,他被一个送餐员刺中腹部,失血休克而亡,事后查出来,送餐员坐过十年牢,还是父亲亲手将他送入狱中的。
七年前,父亲还是帝都医学部解剖学的荣誉教授,受命出席法院,给检察官当一宗案子的证人,但被告觉得父亲撰写的解剖书有误,觉得父亲是恶意中伤自己,遂此对父亲心存歹念,待被告假释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在被警方逮捕前,被告仍是毫无一丝悔意,还恶狠狠地劫持过景桃,说他父亲害得他妻离子散,害得他再也寻不出好生计。后来警方费了一番周折,将被告缉捕,这位走火入魔的劫匪阴鸷地说,倘或还能出狱的话,他一定要来杀景桃。
景桃为此事,病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她心理出了问题,除了被害妄想,还有中度抑郁,觉得万事万物都是灰蒙蒙的,书中的一个字也念不下去,甚至抬不起手腕写字,不知到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无可厚非地,她没参加那一年的高考,心理病养了大半年,最后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
景桃看着阿杞,他的身影很像当年的自己,她见着此状,原欲宽声安慰,但又觉得语言极为乏力又单薄,
景桃的视线落在横卧在竹蓬下的尸首,当下她唯一能够做的,是尽快勘案查出真相,找出细作与真凶,必须越快越好。
这一夜落了好大好大的雪,景桃几近无眠,顾淮晏不欲让她特地去操劳账册下落一事,明月螺教他保管妥帖了,卫家一事官府自会安置,他又遣劲衣使吩咐送景桃回府先歇去,明月螺的破解之法,以及残害卫弘益的元凶,他自会差人严加督查。
景桃心事重重,翌日鸡鸣,尚未到卯牌时分,她先去了一趟提刑司,文才就在内台的茶水亭内候着她,甫一见着她,他眼底一亮,忙快然起身,一边把备好的姜丝茶予她,一边探查她身上有无大恙。
听闻景桃闯狱出狱,还被刑部和宋太师追剿至深宫之处,一路走得都是险棋,文才这一夜忧心得不得了,不是忧虑自己能不能保住差事,而是弥足担心景桃安危。
没半个时辰,刘喻和陶若虚二人来了,确认景桃无碍后,两位大人轮番狠狠骂了他们一通。
刘喻身为提刑使,是提刑使的二把手,平素十分劳碌,很少与下属议事,脾气倒还是比较温和些的,难得会躬自训人。他批评景桃行事鲁莽,事先不与他们通个气,又斥责文才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东窗事发,若不是有皇太妃替他们兜底、收拾烂摊子,提刑使怕是会被落下个治人不力的话柄,届时,朝堂之上,定会有站宋氏一党的言官来参上一本。
刘喻气得捋须,景桃识错,没有辩驳,但替文才说话:“长官,那时情状突然,文才提出乔装入狱的提议,乃是特殊情状的特殊手段,并且,是我执意要践行此策,与文才不大相关。”
文才哪里肯让景桃替他背锅,瞬即主动站出来道:“长官,别听她的,一切责咎皆在于我,若不是我提出这番不甚严谨的法子,景姑娘也不会涉险,今次我长教训了,长官若是要罚,那就请罚我一人,景姑娘是无辜的。”
刘喻见俩人积极揽责,沉郁的面色稍霁,景桃是武安侯身边的御赐仵作,他哪里敢亲自责罚她,但午门内的训诫,还是要提一提的,让她吃一堑生一智,日后行事也能多留个心眼。
文才是陶若虚一手带大的人,原本该去义庄上做看门生计的,但近些时日跑案子跑得轻快,不说功劳也有苦劳,且还听闻陶若虚说,那庆元侯尸体上的伤口与陶刀不对契的细节,就是文才发现的。
因于此,刘喻也没重罚文才,只扣了他这半个月的月俸,让他趁夜将午门律法抄个五遍,就足矣。
末了,刘喻又提点道:“起初,让你们与京兆府协同办案,本意是锤炼你们,但实质上仍是以京兆府为主,最后案宗移交提刑使审查,你们别忘了主次,切忌越俎代庖,做好份内事就好。案子到底查不查得出真相,是京兆府那一伙人的事,与你们无涉,你们能学的尽管去学,但不该牵涉的,就甭去牵涉了。”
这后半截话,八成是说给景桃的,刘喻晓得景桃对真相有极大的执念,凭她的技艺和才略,寻得真相是早晚之事,但此一火殛宗情状极为复杂,死伤多,案情棘手,还牵涉诸多簪缨世家和朝官,若是查出了什么不该查出来的东西,到时候要该如何?
虽有武安侯和太妃护她,但总有疏漏之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猎手的箭,总是惯于射穿好于出头的林子鸟。
不知景桃有没有听进去,但刘喻该说的还是去说了。
训诫毕,景桃和文才这才出了宪台。
不过,临走前,景桃蓦地往官舍的方位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眼,快到应卯时分了,尤玄霖还未起身么?
她还想问一问他是否将耳珰还给叶羡槐了。
昨夜见着叶羡槐,因卫弘益之死过于突然,案事紧促急迫,景桃也尚未来得及去问。一般而言,每次上值,尤玄霖都会提早在值房候着她,早她半刻钟,今次倒是未见得他了,有些奇怪。
景桃并未将这一份奇怪放置在心上过久,许是近些时日操劳过度,今儿贪睡了也不一定,亦或者是身子欠恙。景桃心底想着,待下值后要买些补品差人给他送去。
如此作想着,她与文才一路赶去京兆府。
京城的白昼总是来得很晚,一路挑着气风灯策马而去,刚入前院,廊庑下的明灯还兀自燃着,转角处,她见便到桑念和端木庆二人,因着昨夜卫弘益横死一事,府尹和捕头一夜未合眼,景桃和文才恭谨行礼,礼后,景桃却见禹辰也跟在府尹身后,却不见顾淮晏。
禹辰想起了侯爷交代的事,先是对景桃道:“回禀姑娘,侯爷中夜染了风寒,目下休宿于侯府中。”
景桃听罢,心内一沉,不由回想起昨夜的情状,顾淮晏可不是还好好的么,怎的突然称疾了?
碍于人杂,景桃也不好多问,待给卫弘益进行三检的空当儿,禹辰挑了个正儿八经的由头,带着景桃捡了个僻静的耳房,解释道:“侯爷一个时辰前刚离京,要去江西景德镇三日,卑职留下,协助姑娘勘案。”
景桃微微怔然,先是舒了了一口气,称疾果然是个幌子。
只是,去景德镇,这么仓促的么?他去景德镇做什么?莫不是追查那浣声明月螺的线索?
似是洞察出了景桃的心念,禹辰道:“昨日中夜,侯爷查到那浣声明月螺是有祖师爷出处的,便是在江西景德镇,侯爷要去,但必须隐秘而行,预防被敌党捡漏,此则微服秘密出行,京兆府内除了姑娘,以及侯爷的亲信,其他人皆是不知情的。侯爷对外称疾,养病于侯府。”
景桃点点头,很快接受,又问:“那提刑司那边呢?”
“刘长官和陶副使二人也并不知情。”
居然连提刑司也瞒着。
景桃面露肃色,这一招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毕竟谁知道宋嵩往京兆府和提刑司内安插了多少钉子呢?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那一切的努力皆会前功尽弃。
景桃正欲再言,却听有衙役寻她,她忙使了个眼色,禹辰不再跟上。
景桃出了耳房,在廊庑处走了几步,那衙役很快寻着她了,瞬即就道:“景姑娘,朱颜她愿意招了!”
打从昨日经景桃和叶羡槐审讯过后,喜儿和朱颜的警惕一直处于坍塌的边缘,但喜儿的心理素质还算强韧,朱颜就不行了,到底是闺阁里生长的丫鬟,有些小心机对付闺阁,但没更深的城府去使法子去跟官府抗衡。
遂此,景桃听到朱颜率先招供,她没半丝意外,熟稔地吩咐道:“把人带到退思堂。”
因有提刑司腰牌在手,衙差殷勤地应了声,便去押人。
景桃往退思堂去,文才跟在身后,牢牢捧着行将记案的牍册。
在堂内碰到叶羡槐,她听闻景桃准备三审嫌犯,说去要将桑念和端木庆二人请来。
今日叶羡槐穿着寻常的仵作劲服,耳根处别着一对白玉耳珰,衬得她姿容妍姿丽质。
景桃看了一眼,没说话。
看来尤玄霖已经将耳珰还给了叶羡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