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第两百章 火殛回魂(35)
一语掀起千层浪。
寝殿之内的二人, 听罢俱是一怔。
庆元侯府遭罹火殛案,这位陶器商走了一通暗门,弄到了天青斋中的赃物,将其顺给了仲平伯府, 今夜三件赃物俱是被提刑司收缴, 顾淮晏遣人去打探陶器商的下落,怎的才不出一个时辰, 就突生事端了?
景桃一霎地生出不详的预感, 直觉告诉她,陶器商的死, 极可能是宋嵩的手笔。顾淮晏查到赃物下落, 宋嵩怀疑他可能先一步寻到那账册的线索, 亦或者是, 宋嵩猜到线索藏在浣声明月螺内,遂此下手为强, 作势要断了提刑司查案的后路。
顾淮晏披衣起身,劲步踱至外殿之处, 嗓声添了一层霾霜:“何时死的?尸体在何处?”
问话间, 景桃也遽地起身, 跟在顾淮晏旁侧,一路步出,见着禹辰, 他风尘仆仆,面露凝色, 衣裾满是霜雪,可见其是来得极为匆忙。
“侯爷容禀,就在半个时辰前, 据线报提到,那陶器商栖住在城西杉河一带,开着一个陶器古玩当铺,探子循着线索摸寻过去时,却是发现人死在当铺里,断气不久,当铺里一片狼藉,住在近处的百姓一片惶恐,已经有人报官,目下侯爷可是要即刻去那当铺看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陶器商为何会出现在当铺里,当铺里为何会一片狼藉,可是他与幕后主谋生了嫌隙?还是生了内讧?
顾淮晏眸底掠过一抹肃色,应允一声,景桃也欲跟去,被顾淮晏拦下:“适逢多事之夜,陶器商事发异常,城西一处怕是多有伏寇,你好生待在殿内,哪儿不能去。”
景桃微急:“怎的不能去了,我是仵作,可以验尸勘案,勘案出陶器商的具体死因,指不定便能寻根溯源摸,查出那幕后凶犯,甚至查到浣声明月螺的下落也不一定。”
“桃桃,你傍夕之时闯了刑狱,以宋嵩之德行,你若是出宫,他定会差人落你话柄。”顾淮晏将景桃歪至肩侧的衣襟拢好,语声放得平缓温和,“乖,听话,在殿内等我消息。”
“侯爷追查陶器商的线索,让宋太师有所提防,也有凶险,查案我们一起查。”景桃正色看着顾淮晏,揪住他的袖袂不松开,“再说了,深宫大殿,人迹清冷,侯爷一走,我定是歇息不惯的。”
“这是夤夜巡案,极累,你今日奔波颠沛,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既是勘案,当然是卒务繁冗,我不嫌累的,太妃适才还泡了毛尖么,我喝了两盏,精神头好着呢。”
宫灯飘摇,烛火憧憧,二人对峙的影子覆落在玉阶之处,谁也不肯退让。
禹辰匆匆禀事,但眼下听得两位主子的私密对话,蓦地一连后撤数步,锁紧耳畔,当个莫得感情的木头人。
景桃明面上虽看着温和,但骨子里也潜藏着一股倔劲儿,顾淮晏怎么说,她是不愿屈从的,这一回执意要让他捎她同去。
良久,顾淮晏指腹摁压着眉心,眉宇之间尽是无可奈何,被她的执拗气笑,妥协一般松口:“依你便是。”话毕,吩咐禹辰备上马车。
临行前,顾淮晏特地差人送来了一件白狐毛氅和一只暖手炉,毛氅严严实实地罩在景桃身上,暖手炉捧在景桃手心处,确保她不受冻着,适才护着她出宫。
宫城之外,雪沫子飘飘摇摇,四五里之外,城西已是灯火通明,诸多官兵披挂遮雪帷帽,严守在杉河周遭,顾淮晏与景桃抵达时,端木庆已差人封抄了这一座古玩当铺,陶器商的尸体抬了出来,以簟席裹好,放置在临近搭建好的竹蓬之下。
叶羡槐正在验尸,见着两道熟悉的身影前来,她面容猝然僵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寻常神色,垂眸继续勘验。
端木庆见到顾淮晏,面露讶色,起身相迎:“侯爷怎的来了?”
不过是个商贩死去了,怎会劳武安侯亲自过来?端木庆困惑这一点,但眼观鼻鼻观心,严谨地没有多问。
顾淮晏视线落在竹蓬内的尸体之上,携景桃走进前,且问:“死因为何?”
叶羡槐已是完成初验,款款起身避让一旁,恭声道:“死者后颈遭利器贯穿,大出血而亡,伤创极深,应是箭伤。”说着,她看了近处的当铺一眼,进一步解释:“铺子尽是陶物碎片,狼藉遍地,死者许是在里间与歹人引发挣扎,被对方以一箭击中后颈,引发致命伤。”
说着,叶羡槐示意了一下,近侧做案供的仵作会过意,将案供双手呈贡给景桃,景桃观览了一番,心中有数,开始戴上鱼鳔护套,含了一口苏和香丸,进行复验。
在她验尸之际,劲衣使前来多掌了两盏灯烛。
端木庆对顾淮晏禀声道:“侯爷,这个陶器商姓卫,讳弘益,乃是扬州山溪人,早年在京中就干起古玩生意,时而久之发了家,在京郊置有田产,家中有一母一妻三子。这一家子平素安分守己,在京中并未与人交恶。若是要寻凶犯的踪迹,下官命人沿着杉河河道找了一遭,并无发现甚么可疑的踪迹。”
顾淮晏心中有了计较,垂眸看着景桃验尸,候了半个时辰,待她验毕,才出声问询尸况。
景桃凝声道:“确乎如叶仵作所言,死者的颈部伤创极深,死于一箭毙命。死者残留体温,应是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内死去,箭法锋利带了杀招,不像是寻常百姓所能为,反倒像是专业死士。”
死士,在大熙朝的语境里,便是杀手。
端木庆一听,额际冷汗涔涔,左顾右盼了一番,疑心有什么人蛰伏在暗处似的,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是死士?这个陶器商是什么人,又不是在榜通缉犯,怎会动用到死士?”
景桃默然不语。
这个,就有点说来话长。
顾淮晏问端木庆道:“京兆府来时,可对卫弘益搜过身,是否寻找出了什么?”夜深不归家,反倒来自家当铺,也没带一些侍卫,定是事出有妖,指不定就与那藏有账册下落的浣声明月螺相关。
端木庆询问了一下身侧数位衙役,衙役一律摇头说没有,又问叶羡槐,叶羡槐亦是摇头。
景桃垂眸重新检视尸首,不一会儿,忽然起身道:“死者去过杉河。”
顾淮晏眸色掠起幽色,上前俯蹲在景桃身侧:“可是发现了什么?”
景桃指了指尸首的袖裾和革履:“这一截缎料、鞋底俱是蘸染有暗红赤藻,且缎料半湿透,杉河河水偏咸,最适宜生长此些植株,说明死者生前去过杉河。”
说着,她又指着死者的双手,“指甲缝里,倒是没有赤藻,却有零星暗苔,还有湿泞泥垢,假或我推揣的不错的话,死者去过杉河河畔的水防白塔,应是去藏什么东西,姿势是俯蹲,致使革履、袖袂、指甲缝里,都有这些藻苔之物。”
顾淮晏的视线在尸首上逡巡,一副若有若思之色。
很快,他负手徐然起身,吩咐禹辰:“带些人手,去水防白塔搜查,切忌放过每一处角落。”
禹辰颇有干劲儿,忙快声领命称是,带着一众劲衣使速速离去。
一刻钟后,藏匿在檀木匣子里的浣声明月螺,在塔墩水畔之下的礁石堆里被寻到。
浣声明月螺未曾历经火殛,仍旧贮藏得完好无损,白陶锡胎,呈螺旋之态,螺纹修长,底部錾刻浪涛秋水之图,白色螺钿与粉漆相衬辉映,粉白分明,好生玲珑可爱。
粉漆的明面上,乃是极为细腻的浮雕,随着月光的深浓淡浅,螺身泛散诸般晃眼的光色,据闻,将明月螺放置在耳侧,还可听闻月光海浪的声响。
此则庆元侯与傅氏的定情之物,打从二人貌合神离,傅氏就再未听到明月螺里的声乐。
这样一只仅巴掌大小的珍物,真的会藏有那账册的线索?
顾淮晏一直凝着的眉心稍稍平展,转首去问端木庆:“卫家人来了?”
想来这是要审人的意思。
“卫家老夫人腿脚不便,在家中带着两位孙儿,卫家妻子胡氏带了长子过来。”端木庆殷勤说着,忙朝身侧衙役示意,衙役瞬即把二人给带了过来。
胡氏一身朴素罗裙,挽着妇人髻,她身旁的少年,文文弱弱,约莫不过舞勺之年,想是还在读学之龄,看着近前一堆肃装以待的官差,显然吓白了脸色,但又欲捍卫娘亲,愣是挡在胡氏面前,作护卫之势。
儿娘俩听闻卫弘益的噩耗,胡氏率先哭红了眼,泣不成声,长子抿唇拍着胡氏的背,以示安抚。
待胡氏情绪稍微平缓些许,景桃执着明月螺走近前去,温声询问道:“卫富贾生前曾将此物藏之于杉河白塔,夫人可见过此物?”
胡氏看了一眼,迷茫地摇了摇头:“老爷生意场上的事,民妇从不过问,夫君与人为善,平素做生意讲究诚信,怎会招致祸患?”说着,她着急起来,揪住景桃的袖袂,泪眼朦胧,“官爷,夫君突然遇害,可是因为牵涉了什么命案,亦或者是欠了什么巨债么?”
不知听到了什么,竹蓬之下,叶羡槐的视线跨过劲衣使和衙差,不着痕迹落了过来。
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景桃沉默了一会儿,这番遭际三言两语是道不明白的,缓声道:“卫富贾遭刺劫难,官府定会予卫家一个交代,但眼下夫人需要说一说,卫富贾为何夜深时分,会出现在当铺内?他可有同夫人提过只言片语?”
胡氏抽抽噎噎,深忖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老爷提过,今日晌午之时,老爷突然回府,取了一个木匣子便走,说是夜内要见客,让民妇不要为他留夜,具体见什么客,谈论些什么事,在深些的事情,民妇便是不知了……”
说着,胡氏泪落得益发汹涌,她看着被掩上白绸布的尸首,欲要扑前,但被左右衙差拦截住。
叶羡槐在景桃掌心里的浣声明月螺里打量了一会儿,又看向哭诉的胡氏。
叶羡槐沉默着退开,去了店铺后院,拐了三弯四弄,无人注意到她,她给自己打了一盆子温水,双手浸入在了水中,既细致又飞快地擦洗指甲处的暗苔,也拿了布条,将鞋底的赤藻搓洗掉。
月光落在飘摇的水里,她的袖袂之中,滑出了一枝细长的箭簇,箭身蘸染着一抔血,血尚未腥热着,亮烈的簇面上,反射着碎乱的飘雪晦光。
叶羡槐把箭芯沉淀在温水里,指腹耐心地擦拭血痕,水面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面容,夹翘的睫毛垂落下去,敛落一片晦涩的阴影。
一盏茶的功夫,叶羡槐身后的暗角里,一个黑影如浮雕般浮了出来,叶羡槐闲散地擦净血渍,将细箭敛入袖袍深处,款款起身,道:“余孽清理了,明月螺也已物归原主。”
叶羡槐抬眸看着穹顶处的月光,眉眼弯弯:“接下来,就等提刑司解密了。”
黑影领命,刚要走,叶羡槐又道:“尤玄霖安置得如何,醒了没有?”
黑影道:“已安置稳妥,适才喂了此人一碗麻骨散,到后日辰时才能醒转。”
叶羡槐袖袂之下的手,微不可查地攥紧,复又松开:“看好他,他可是人质。”
目前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