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火殛回魂(31)
国师在说什么?可是要告发她?他到底是敌是友?
景桃心中弥足忐忑, 胸腔仿佛揣着一只锣鼓,心跳俨若棒槌,咚咚咚, 拼了命地叩击鼓面。
她的鼻梁贴在顾淮晏的胸膛处,整个人被他揽入怀中,因是身量娇小之故,宽厚的氅衣将她掩藏得严严实实,外头的人一眼看去,丝毫未能觉察出什么端倪。
因是不安,她悉身皆在轻颤, 此举似是让顾淮晏觉知到,他袖袂之下徐然伸出一只手,在晦暗之中, 悄然回握住了她的手心。
『相信我』。
顾淮晏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处, 细细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景桃辩出了, 这三个字极有分量, 如驻在心尖的定海神针, 深呼吸了一口静息, 继而冷静下来。
眼下的时序是在隆冬,有巢的言辞俨若纷飘而至的鹅毛大雪, 将暗未暗的夜色之下,风声撞击在宫墙的长灯之上,震出窸窸窣窣的颤音。
列位精兵锐卒严阵以待,油毡布上的火,被雪风吹得扭来扭去,为首的岳彦听得心头一紧, 又是深揖一礼,忙问:“敢问国师,那个厮仆人在何处?”
有巢作思忖之状,抬住袖袂,手指从身侧的顾淮晏轻然划过,指着东宫截然相反的方位,淡声道:“我与侯爷刚从雅集院出来,途经内省台时,突见一道小厮打扮的少年,提着食盒,匆匆而过,往内省台方向去了,不知那人是不是你们要寻的?”
有巢问得真真切切,岳彦丝毫没有怀疑,一连谢过,继而调遣兵卒精锐,众人浩浩荡荡往内省台去了,离去前,岳彦还舒了一口气,还好那厮仆不是去了东宫,去了东宫的话,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直待那一批兵将的甲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后,顾淮晏与有巢二人默了近半刻钟,确认那一帮人马不是佯去后,顾淮晏对氅衣内的小姑娘温声道:“他们走了。”
话落,厚厚的氅衣里,适才探出了一颗乌溜毛绒的小脑袋。
景桃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视线掠过那重重叠叠的宫城,正巧与有巢的眼眸对上。他眉眸如若出岫之云,面容平澈生烟如镜湖,未言语之时,极为亲和,端的是惠和清润之气,今夜他着一身青鹿云纹薄蓝衣袍,羽冠高束,广袖云裾之上,执着一柄玉拂尘。
没等景桃做出反应,有巢谦和浅笑,且道:“暌违久矣,姑娘可是来赴我叙话之约?”
“……叙话之约?”景桃困惑地睁着眸子。
她与国师上一回见,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体了,那时他问过她身世,她没直截了当地承认,那时,他似乎还真的特地说一句,案子告结后,他延请她至大内宫中叙话。
但一案刚解,一案又起,景桃追案忙得脚不沾地,很快就将有巢的话抛诸脑后。
今次因缘际会得见,景桃摸不准有巢是什么立场,她没什么话可与他叙的,可惜此番劫难,终究是他替她解了围,这明面上,她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景桃不由看向顾淮晏,他很轻地揉了揉脑袋,温声道:“我们先去雅集院。”
雅集院是有巢议事的院子,去东宫也不远,也离钦天监办事的地方不远,三人在雪地里行了一些脚程,很快到了院子里。
因着一路要避嫌,景桃一直缩在顾淮晏的氅衣里,她走得慢,顾淮晏也依和着她的步履,慢了下来,好不容易到了雅集院子里,几位青衣童仆前来相迎,数人年岁不大,白面皓齿,就跟渡了仙气的纸人似的,有巢吩咐他们去陪景桃换下那件厮仆衣裳,寻了一套素净的女子罗裙予她穿上。
景桃换上衣物后,刚欲同顾淮晏说些什么,却又听雅集院外乍然响起一阵浩浩荡荡的步履声,一位童仆出院外观,速速回禀,说是刑部尚书带着的巡检卫去而复返,这一回还直接寻到了雅集院门前!
更要紧地是,这一回,与刑部尚书偕行之人,还有那宋太师宋嵩!
景桃正处在外院的庭院上,遥遥然与那一众兵将硬生生打了个照面。
岳彦调回兵将之后,将遇到武安侯和国师一事回禀给宋嵩,宋嵩说,不必去那内省台,贼秃就藏在雅集院里。
果不其然,岳彦甫一来至雅集院,瞅见顾淮晏身侧,多了一个少女,一身雪衣,青丝如瀑,此人看着十分面熟,但又绝非宫内贵人,光是这一点,就弥足可疑了,国师的院中,绝不可能出现任何女子,这个女子绝对有问题!
有巢见至此况,那澹泊的岫云眉蹙了蹙,负手立在院门前,一面吩咐童仆将竹帘落下,遮住顾淮晏景桃二人的身影,一面凝声问那岳彦:“又怎么回事?”
一个简简单单的“又”字,口吻明显凛冽,带着被叨扰叙话雅兴的薄愠之意。
岳彦不敢贸然冲撞国师,但宋嵩胁迫在后,他汗如雨下,只得道:“国师容禀,适才末将去了内省台一遭,遍寻无获,复而又返,路上遇见太师,太师见您与武安侯领了一位女子而去,末将听此闻后,遂是欲让太师认个脸,一路追溯至此。”
岳彦咽下一口干沫,“国师,侯爷,追捕闯狱之徒乃是末将使命,刻不容缓,不知二位能否让太师认一认那个女子的面容?”
有巢不着痕迹地看着宋嵩,问:“太师不过是刚巧撞见在下的贵客,却草木皆兵,将其视作闯狱之徒,何礼之有?”
岳彦一介刑部尚书畏惧国师之威,但太师宋嵩却是不足以畏之的,他闲兴地拨开折扇,轻扇了扇,好整以暇地谈笑:
“哪来的碰巧之言?本太师今夜去查刑狱,就见着这女子一回,后来在宫道之上,又见着一回,一回见两回熟,该女子若是国师贵客的话,国师又何必遮遮掩掩?莫不是心虚?”
有巢轻笑:“太师爷,你确信所见贼人是个女子?为何适才岳尚书却说是个厮仆打扮的少年?雅集院这里,可没有此等之辈。”
岳彦与宋嵩二人口径不一,有巢四两拨千斤回敬了过去,使得宋嵩抚着折扇的手,稍稍一紧,他回眸看了岳彦一眼,岳彦脑袋伏得更低了,宋嵩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
“是,岳尚书说贼人是个男子,但这个贼人好生狡猾,女扮男装亦是未尝不可,国师院中不正好有一个面生的女客么?贼人刚消失,国师这里就来了个女客,国师不觉得,兹事极为巧合?”
“兹事确乎是巧合,”有巢面容仍旧淡静,唇畔噙笑,“那我倒想问问太师爷了,为何你去狱内巡查,狱内就赶巧招了贼,你在宫道之上随便走走,亦能与那女贼打个交锋。太师放着太后寿宴不赴,偏偏屈尊巡查刑狱,莫不是太师爷是那女贼的上峰?除了贼喊捉贼,我想不出天底之下有如此巧合之事了。”
两厢对峙,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怼,那围观在旁侧的巡检卫,受此压迫,大气也不敢出。
“国师何必对本太师明褒暗贬?频频遇见那贼秃,本太师也纳闷,那个女贼看着机灵又聪明,但毫无身手功夫,若不是受人唆使、身后有人撑腰,又怎敢有如此逆天的胆量夜闯大内牢狱?”
宋嵩朝着那竹帘背后的人影,轻轻掠去一眼,笑意渐深,“说起来,武安侯一直处在帘内,不声不响地,可是在酝酿什么?”
战火已经烧至了帘内,景桃若是再躲下去,也根本说不过去。
宋嵩已经咬紧她不松开了,此番她突闯刑狱,确乎是她的失责,因此牵累了顾淮晏和有巢二人,她咬紧嘴唇,顾淮晏握住了她的手腕:“别怕,我在。”
他带着景桃自竹帘之外出,她身上至着一件素净的单衣,他因此将他身上的玄黑氅衣罩在她身上,外出之时,暗夜绒绒,天地之间落雪纷纷,兵阵戎马肃列当前,火光憧憧,气氛肃杀。
宋嵩与岳彦俱是看到了景桃,有巢口中的话辞,随着景桃的出现,亦是咽了回去。
借着火光,岳彦真正看清了景桃的面容,先是怔愣片刻,回过神时,心下震愕不已。他终于记起这个少女是谁了,许久之前,那一宗打桩生之案里,他受诏赴往水城,谒见武安侯之际,就见过她,一位御用小仵作,验尸之术神乎其技,颇受重用。
据闻工部陆尧悬缢一案、坊间连环弑童案、庆元侯府火殛案,名震京华的三宗大案,验尸的仵作皆是她,就在前日上朝,徽宁帝还嘉赏过提刑司勘尸破案之神速,午门功不可没。
顾淮晏今夜出现在此,确乎是与有巢商议国事,但假若不是为了那一宗火殛案,带个平民出身的女仵作入宫,就有些猫腻了。
岳彦只得极为保险又审慎地道:“原来国师的贵客是景仵作,是末将唐突了。”
顾淮晏负手而立,面容寡淡薄凉:“既然知道唐突了,还不退下?”
岳彦正要退,却见宋嵩闲散地摇着折扇走上前,深深打量景桃一眼,倒是闲情雅致地叙起家常来了:“小姑娘,本太师认得你,前阵子你去查案,去了一趟颐红苑,本太师那时相中了你,你记得否?”
景桃没应答,又听宋嵩道:“那时你有意思极了,女扮男装,让本太师一度视你为小倌,你说是也不是?”
“——本太师记忆当中的那位小倌,与今次那个贼人,很是肖似呢。”
景桃袖笼之下的手蓦地一紧。
“宋太师要寻找的那位贼人,刚刚皇太妃已经遣人捉拿住了,目下已经送至刑部衙门。”
恰在此际,雅集院外的雪道之上,在宫墙的尽处,传来了一道深稳祥和的声音,岳彦循声看去,只见来人着一身浅色素净宫装,仪容卓雅不俗,是深宫之中主事姑姑的打扮,年岁约莫而立上下。
女子是常年服侍在皇太妃身前的主事姑姑冬榆。
冬榆原先是伺候颐和长公主的,长公主失踪后,她被调遣回皇太妃闻氏身边,在宫娥之中算是『位极人臣』的水平,每一位宫娥见着冬榆,皆是要行礼、尊称一声姑姑。
冬榆不是一人前来,身后跟着数位颇具威望的皇家内侍,一行人趋步近前,冬榆身上的宫装猎猎作响,雪碎落肩,欲显长者气度。
冬榆与宋嵩和岳彦分别行了礼,从容有致地道:“今夜是太后寿辰,但京中两宗火殛案,其案情峻肃,刻不容缓,提刑司与午门不免要入宫相磋案况,不想却被有心人利用,夜闯刑狱大牢胡作非为,意欲搅和提刑司与刑部两司和气。
“太妃已经遣侍卫将此人拿下,不想此人先一步服毒自尽,尸首已差人送去刑部,届时尚书大人自可看看。”
岳彦眸瞳一瞠,皇太妃居然把贼人擒获了?
宋嵩显然不信冬榆这等言辞,所谓的贼人,怕是皇太妃临时找人伪装而成的替死鬼,但他仍是感恩而笑,很给面子地道:
“姑姑有心了,这不过是刑部捉拿贼人,居然惊动了皇太妃,此则微臣与岳尚书之责咎,委实罪过。只不过,微臣是真真见着那贼人入了雅集院,且面目与景姑娘委实肖似……”
话至此处,宋嵩收住了折扇,面容敛住笑意,正色对着顾淮晏道,“侯爷,这位景姑娘出现在深宫之中,于礼不合,只消带回刑部审讯一夜,确认她并非那夜闯刑狱的贼秃后,本太师自可让岳尚书放人。”
一听入刑部审讯,顾淮晏面容沉下一抹霾色,有巢亦是面容凝沉。
众人皆知,姑娘家一旦受审,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谁知道宋嵩这个笑面虎不会动用私刑?
冬榆眸心一敛:“宋太师可当真是说笑了,虽说乃父任职于枢密院,但刑部与提刑司可是兄弟衙门,提刑司又受圣上一人统摄,而景仵作系提刑司午门一职,能审提刑司官僚的,唯有武安侯与圣上二人。
“太师今次说要审人,岂不有越俎代庖之嫌?太师虽位高,但居然敢自比天子?念在太师尚还年轻,气性虚浮,此事暂可揭过去。
“但你贵为太师,理应深晓宫闱礼数,此则深宫禁地,坤宁宫和东宫俱是不远,太皇太后喜静,连太子都要谨言慎行,又岂容这莽夫兵卒擅闯于斯?
“宋太师,您在此言之凿凿地闯入国师之院,要捉拿提刑司之人,是不把当今圣上和太皇太后放在眼中?还是不把皇太妃和太子放在眼里?”
“——更或是说,你罔视大熙朝的法纪,根本不将你眼前的武安侯和提刑司放入眼底?”
此声如沉玉撞钟,那巡检卫俱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忙忙跪拜磕头,这个姑姑口中搬出的一个个大人物,都是根本惹不起的主儿!
就连岳彦亦是被说得震怵不已,双膝皆软,只差扣头谢罪。
宋嵩被激得面沉似水,静默良久,朝顾淮晏和有巢深揖一礼,沉声道:“侯爷,国师,本太师毫无自比天子之意,亦无不将提刑司放诸眼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