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火殛回魂(22)
文才在京郊的义庄一待, 就是整整两年。
他常听寂伯开玩笑说,义庄是个阳间地府,仵作是捞尸人, 他和寂伯俩管看门的, 则是黑白无常,专做守尸的营生。
文才初次来到义庄,是仲夏的傍午,春试刚过去, 那一日下起了连绵霏雨,雨水打萍, 午间的雾可谓是阴郁极了, 远远遮蔽了那云间天光, 义庄里积了不少水, 那水潭一层层朝外漾曳着细小水圈, 映彻出上方文才稍显迷惘又有些渴盼的脸。
他迷惘地是, 他不知自己来义庄后, 命运会如何。但他渴盼地是, 他不知自己会不会与记忆的人再相逢。
值房里很暗,文才抱着一个小包袱和些微盘缠走了进去,眼前是零零星星几张面目模糊的人脸,他们皆用一种警惕而猜疑的眼神看着他,见他一乳臭味干的小毛孩儿, 俨然不信任他似的,担心他抢了他们饭碗。
这么多人脸里,文才只记住了寂伯的面孔,因为寂伯没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寂伯的眼神是宽怀接纳的。
义庄的日子很是枯燥, 除了执刀验尸,其他脏累的差事和杂活儿都轮到文才来干,这些都还好说,文才已经不是曾前的曲少爷了,身上的书生气褪去了不少,假若他不刻意提及,义庄里压根儿就没人晓得他是少爷出身,甚至还曾正儿八经地念过几年书。
但义庄并非一直太平的,除了跟死人打交道,有时还得跟那些死人的亲属打交道。来义庄的第一年开春,运来了一具女尼打扮的少女尸体,这个少女是被猥-亵致死的,文才见之觉其惨不忍睹,忙拿块绸布给她罩上了。
哪知当日下午,文才没等来验尸的仵作,却是等来了一个怒发上冲冠的粗衣武夫,自称是女尼的相好。
那个死去的姑娘原是个员外宅邸的闺阁小姐,为与武夫私奔,遂是瞒着家人去了城东的惠宁庙,躲避官府的搜寻,她不惜乔装成了女尼,原相约与武夫在昨日傍午出城,结果突然遭害了。
文才既不是仵作,也不是那查案的捕头,他只是一介看尸的,出于好心,忍不住温声蕴藉几句,但那武夫悲极生怒,深觉少女之死与文才也有瓜葛。
武夫寻到义庄之前,就灌了些酒壮胆,神识本身也不大清醒的,发起怒来,便是肆意挥起砍刀削人。
对于文才而言,这一日是漫长而混沌的一日,纵使寂伯和其他衙差赶来劝阻,但终究迟了一步,那武夫的刀一直追着文才,边追边削边嘶吼:“你个杀千刀子的官秃,纳我娘子的命来!”
文才的背部硬生生挨了一刀,值房的木门被雨风掀得伶仃破碎,细雨瓢泼,他身上都是淋淋的血,卧倒在地面上,他想逃,但武夫径直揪着他推入暗房死角,一刀一踹一踢。
文才最后的记忆是陶若虚赶来的身影,还有他自己的右手捂着左背上的伤口。
最后,那个武夫被赐了罪,在牢里关了七日。
文才醒来的时候,想不通一件事,为何凶犯造下的罪孽,他要跟着一并遭致死人亲属的责咎?他错了没有?为何他是被削的那个人?
被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的文才,此际前所未有的迷惘,他来义庄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为何要蜗居在此处,干这种无人肯干的脏活儿?说好的,他是来当仵作的啊,他来义庄这么长时间了,连一柄验尸刀都没碰过,连个案子也沾不上边。
哪怕不能验尸,能跟一宗案子也好啊。
但跟案子的话,是提刑司和衙门的内部事务,一者各司其责,泾渭分明,以文才一介走黑门的落榜生,又是岂能说跟就跟?
听闻文才负伤,文富贾惊得连夜从兖州上京。文老爹这两年陆续收到文才的信,文才在信中说一切都好,但当爹的头一回进了义庄,见着自家儿子沦落在这般苍凉之地蜗居,干的差事还不如一屠猪的,又怒又急,不论说什么都想带文才回老家。
他说文才干嘛在这里受苦受难,干脆回兖州,考不上举人没啥关系,他攒了财替儿子买个闲职,以后生活自能顺遂,后半辈子的日子虽谈不上阔绰,但对于糊口而言,倒是绰绰有余。
文才没同意。
成为仵作、跟刑狱大案,其实倒还是其次,文才内心最为隐秘的愿望,是能再见到景知远和景桃。
这一对仵作师徒,一直是他坐井观天的梦。一旦离开了义庄,等同于切断了自己与他们的隐秘关联,这是文才不愿做的,是以他最终还是没答应跟义父回兖州。
陶若虚保住了文才的命,他以为这个只有舞勺之年的小孩儿,会挨不了这种苦头,自会请辞离却的,但文才的硬韧委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陶若虚拣了一个休沐的日子,来到义庄值房里,那时又是个下雨天,屋外皆是雨雾,以及折腾不休的雨声,那时文才的伤势尚未痊愈,他身上都是血创,从肩膊到腰肘处,密密麻麻的紫青块,甚至端饭时的手,都在发抖发颤,连根筷箸都拿不稳。
那个武夫持刀削人时,文才下意识抬腕去挡,左手腕遂是也挨了一刀。
文才那一个月用膳时,手都是剧烈颤着的,甚至要寂伯帮忙。陶若虚看在眼底,心底也扎了一道窟窿口子。是了,眼前的这个少年才多大啊,整个义庄里,就属文才年岁最小,他没有可以说话的同龄人,一年下来,几乎都跟死人待在一起,但陶若虚就没听文才喊过苦。
未愈合的伤口在文才的身上,一阵一阵地疼,在疼痛的间隙,窗扃外糅入了雨声,陶若虚思忖了良久,才道:“小伙子,后日宪台有个案子,你跟着我罢。”
文才快溜溜地答了声响亮的“谢长官开恩”。
可能是上苍又开眼了一次,文才跟着陶若虚勘案不久,过了小半年,一个微热的暑日里,陶若虚为工部尚书陆大人的狱中迷案奔走多日,忙得焦头烂额,陆尧的尸首放置在了义庄上,那日陶若虚带了个着毛氅的素衣少女来庄。
少女似是身子不太好,燠热的天时里,居然穿着厚绒的帷氅。
文才那时就守在值房里,见着少女后,他的眼就挪不开了。他不是没听过风声的,说武安侯从白鹿县带了个稚龄女仵作上京,姓景,讳桃。文才心存侥幸,觉得这个女仵作,可能与他记忆之中的小姑娘是重名的。
但今次见之,景仵作的面容,与他记忆当中的小姑娘,完美重叠在了一起。
文才记得景桃,但景桃显然不记得他了,她验尸之前,需要清理尸身之上的蛆虫,文才屁颠屁颠地拎了一木桶热水来。听着景桃对她道了声谢,文才心底都是如沐春风。
纵使,纵使景桃是武安侯的御用的女仵作又如何?他那次得见,是什么感觉,是长久仰望的井底,终于盼来了一丝天光。
文才十分珍惜能跟景桃一起验尸勘案的日子,遂此,每次听她口述验状、寻查疑处之时,文才都会忍不住问几句话,一则是真的出自他的困惑,一则出自他的私心,他不好直接跟她搭话,如果能借着案子的名义,就能名正言顺了。
虽说每次文才问话,都会被陶若虚掌掴后脑勺。
时而久之,陶若虚也觉察出了些许端倪,他挑了个空当儿,对着文才旁敲侧击,但话里话外都是一个严肃的问句:你喜欢景姑娘?
文才是瓜州遗孤,年少不经世事被文富贾收养,他打听过景桃的身世,据闻她也是个孤儿,年少时遭人弃养于村墟,后被景知远收养为义女,她成为一介女仵作,在恭州府衙一直不被诸人看好,后来以一宗人骨拼图案惊动江湖。
她独身一人跟随武安侯来京,文才见景桃来义庄的那一日,京城还没下雪,她独自一人跟着陶若虚,身影孤零零的,这个场景一直錾刻在文才的脑海里。
景桃很多时刻,是自己一个人的,武安侯忙碌于政务,有时无暇顾及到她,大多时刻,是景桃自己验尸、作案供、携人查案,同时,她还要遭致四面八方的质疑与猜忌。
文才忧虑过景桃会受流言的影响,但似乎是他多虑了,她远远比他所预料的要强悍。
当面对陶若虚的异声和质疑,景桃从容坦然的应对。从那时起,文才觉得景桃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了,远得他难以望其项背。
生了情根么?其实还远远谈不上。
对于文才而言,占据自己的心绪的,绝大部分是对朋辈的钦慕之情,他觉得自己不能掉队,得追赶上她才行,不能被她甩得太远。
是以,在第一宗火殛案上,他格外用心,当发觉凶器之上的疑点,他翌日就赶来寻景桃了。
花分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喜来顺客栈,晨暾卯时一刻。
发觉尹三爷的陶刀并不是真正的凶器,景桃将证据禀呈给了顾淮晏,顾淮晏眸色一凝,看了文才一眼,又看向景桃。
她道:“这一柄陶刀的切口,与庆元侯身上的伤口不一致,凶器尚未被真正寻着,尹三爷可能是被凶犯栽赃陷害,蒙冤入狱。”
从傅氏的死生未卜,再到凶器的偷梁换柱,这一宗案子扑朔迷离,案情迷雾重重,似乎并不如刚开始所勘验得那般简单。
顾淮晏吩咐了一位劲衣使过来,去调集侯府上下所有人员的名册,逐一核查,看看从火殛开始,抵今为止,死伤多少人,着重彻查府内下人杂役,假若傅氏真拿了一个替死鬼来顶罪,那么这个人必是不能受官府注意,必须身份低微,那必是府内下人无疑了。
假或确认了这个『傅氏』的尸首乃是旁人的,那么提刑司便寻着了证据,可径直到城北草庐搜人。
劲衣使速速称是,继而快步领命而去。
没过半刻钟,世子爷尹隐便从楼上下来了,步入静厅里,他脸色微微苍白着,一身厚绒蓝衫,似乎真的染了风寒,身侧一个丫鬟搀扶着他,他以手掩着口,轻微咳嗽几番,见着顾淮晏,他便是急急地行了个歉礼,顾淮晏直接免了他的礼。
尹隐不知顾淮晏居然会寻到客栈里来,一刻钟前收到了随扈的通风报信,他心中微有紧迫,方才行歉礼之时,就差把头给磕破了。
顾淮晏淡淡检阅着尹隐的面容,视线一路挪至对方的银白革履之上,靴头的雪花已经清理干净了,但那蘸湿的痕迹是根本抹煞不却的,想必尹隐是刚刚回门,匆匆下了楼。
顾淮晏闲然负手在背,坐在上首之位上,景桃先将昨日审问过尹三爷尹四爷的问题,给世子爷过一轮。
“侯府走水的那一夜,你是何时收到信的,又是何时进京回府?”
“官爷容禀,草民收到急传的家书之时,恰是在前夜亥时近末,那时草民和内子等人恰在幽州恩华县的山寺间,山上的作息与汴京大不相同,山人晨钟暮鼓,约莫天黑后便歇下了,草民与内子亦是歇息了。
“待到急书至,草民大恸,刻不容缓,先让内子等人歇在山间,连夜赶马回京。回到侯府之时,已是两个时辰后的光景了,那时府中只有父亲母亲和三弟四弟,草民弥足忧心他们的安危,却不想,父亲和母亲就这般出了个变故……”
话及此处,尹隐话声极是悲切,面容一片哀恸之色。
“接下来,就如官爷所见到的那般,草民急忙吩咐府内下人与杂役们提水救火。那时,府内能主事之人除了草民,还有三弟和四弟,三弟年岁稍长,是能主事的了,草民急于寻三弟,却是始终不曾见其人影,遂是差遣亲信去寻人。
“而四弟,草民甫一入府,最先见到的人便是他了,四弟其实年岁尚幼,在国子学念书还没满两年,在这场火灾之前,他脾性一直是好玩轻浮的,担不起什么大梁子,但经此一案,四弟确乎成熟了不少,父亲母亲遭刺大劫,他还能振作起来,算是诸多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谈及“不幸”,尹隐低低地喟叹了一句:“草民就是没有料到三弟,三弟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景桃眸色一深,屋内的烛火覆落在尹隐的面容之上,照得他容色半明半暗,他的话也跟着真真假假起来。
“三弟自幼脾性轻和善顺,但内有不羁傲骨,时常与父亲抵牾,但三弟也不能这样,就兀自弑害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