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火殛回魂(21)
一个时辰后, 应卯牌分,天际熹微浮白。
京城的晨暾被朝阳第一缕光叫醒,那京兆尹府的府门内外洞开, 晴光斜照而至, 隐微覆在虚影里的尘埃清晰可见, 外头廊庑下掠过一阵步履声,当值于宪台的劲衣使,见着顾淮晏和景桃等人来了,忙深揖道。
“卑职一刻钟前便去传禀了尹家世子爷, 但那递话的婢女却称, 世子爷昨夜染了风寒,咳嗽不止,甚至起了高热,病体欠恙, 目下需要晚些时刻才能到。”
惯常的案子审讯之中,素来就没有让武安侯等人的道理,那复命的劲衣使亦是满面肃色。
顾淮晏倒是对此况似乎在意料之中,抬手摩挲了一番尾戒, 他与景桃相视了一眼,景桃低喃了一句:“果然如此。”
尹隐病体欠恙, 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半个时辰前, 禹辰隐秘来报,称今晨约莫寅时三刻时许, 天光未亮之时, 在官府为尹家安置的喜来顺客栈之中,那埋藏的眼线来报,尹隐打自昨夜子夜时分起, 从楚楼返途后,便是一直待在寝屋之中,烛火彻夜未熄,他似是彻夜未眠。
但今晨,眼线适才发觉到,待在寝屋之中的那个尹隐,是个假的,其人乃是由尹隐的随扈乔装的,随扈穿着尹隐的衣装,在桌案前抄了那《般若经》抄了一夜,抄得手腕抽筋。
那位真正的世子爷,早就不在客栈了。
禹辰与眼线没去打草惊蛇,尹隐要逢场作戏,那么他们尽可与他一起做戏下去,二人一路摸索着去了城北草庐,适才发觉尹隐果然匿在此处。尹隐与随扈互换了衣物,意欲在官府的眼中瞒天过海,又偷偷与那女子见面。
许是昨夜景桃与尤玄霖夜探草庐之故,俨似一块沉重的砖石,抛掷入了静深的水潭之中,溅起的涟漪一时惊动了两人,致使尹隐有些坐不住了。
他一定知道,这一宗火殛案的有些东西,没清理干净,遂是让官府发现并生了疑心,并且官府居然这么快查到了此处,他需要想对策。
实际上,他虽然棋差一着,但官府的动作并没有这么快。比如,眼下官府虽然嗅出了他的可疑,但官府没有切实的物证。
目下,顾淮晏闲然负手在背:“病体欠恙?那世子爷倒是不必来了。”
“……不必来了?”劲衣使面露愕色,然而,这一抹愕色在顾淮晏所说的下一句话便是戛然而止。
“本侯亲自去探望他。”
一语既出,一众劲衣使愣了一瞬,区区是个资荫的世子爷罢了,怎的如此大的气派,居然让武安侯躬自探望。但众人没有多言,旋即领命称是,速速离去,备马车的备马车,准备暖炉的准备暖炉。
眼下尹隐尚不在客栈,许是在赶回客栈的路上,倘或侯爷亲自去喜来顺客栈的话,尹隐的偷天换日之计势必就会败露。
喜来顺客栈去提刑司拢共四五里的脚程,纷飞雪天里,漫天的雪粒浇在了官道之上,马车走得不紧不慢,约莫半刻钟的功夫,一行人就到了客栈。
风雪稍稍退潮,远空的云层却是隐约奔涌着,似乎在天边,酝酿着更大的霾。
景桃欲下马车,在客栈门前撞见了前来应卯的文才,他跟着陶若虚一块儿打马赶来的,听闻景桃行将审讯尹隐,文才气喘吁吁的面色出现了一丝别扭,踯躅了一会儿,才压下了喘气,从马背上下来,低声相询道:“景姑娘,我有一事欲与你说,不知方便不方便?”
在偌大的提刑司里,文才是午门新晋生,人微言轻,常年跟在陶若虚身后,如一条跟屁虫似的,说个什么话都会被掌掴脑袋,今次是他头一回主动搭话,鼓起了无上勇气和胆量。
似是怕不远处的武安侯会误会什么,文才又面红耳赤地补充道:“是与凶器有关之事。”
见文才面露肃色,景桃眨了眨眼,点点头,与顾淮晏相视一眼,对方眼神之中露出了默允之色,景桃适才先将文才引入客栈里的一间偏房。
甫一入了偏房,那小厮殷勤地送来了两杯普洱,顺便掌了灯烛,文才也来不及摘下遮雪的斗笠,迅疾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图纸,平铺摊展在桌案之上,景桃走过去看,图纸之上绘摹着两个不同朝向的等腰长三角。
景桃是个内行,一见着两个图案,凝着眸色,问:“此则陶刀横面的切口?”
文才点点头:“昨日在景姑娘勘验庆元侯的尸首之时,我特意去留意了一番死者身上的创口,是个左朝向的三角,两腰等长。”
说着,他还特意比了个手势,拇指与食指贴在在画纸上,“凶器是陶刀,刀面也是等腰三角,但不同的手执刀捅人,刀面的切口定是不一致的。死者创口是左朝向,说明凶犯是个右撇子,惯于用右手用刀。”
“我昨日特地来客栈跑了一趟,亲自去问过兰芷姑娘了,兰芷姑娘说,尹三爷常年制陶制器,惯于用左手和泥,此则说明尹三爷是个左撇子,假若侯爷真是遭三爷所杀的,那么留下的刀创切面,应是右朝向的等腰三角,而非左朝向的。”
关乎凶器的切面之殊异,景桃在曾前的案子也是遇到过的,但今次在勘验的过程之中,她的关注点没有过多聚焦在此处,听闻文才所言,她猝然醍醐了一般,再度凝神去审查图纸之上两种刀面创口,且亲自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适才发现文才所言不虚。
假令仔细去验察尹三爷的手,势必会觉察出其究竟是不是左撇子,真的是左撇子的话,那么陶刀就可能不是真正的凶器,如此一来,这一柄刀就与死者身上的伤口对契不上了。
虽说光是这一点,也不能完全证实尹三爷是无罪的,但能确凿地证实一点,尹三爷可能是遭人陷害的。
景桃点点头,观摩完了图纸,好奇地问道:“这种历经火殛过后的刀面创口,痕迹尽毁,差异很是幽微,左右朝向的等腰三角,若是不仔细观摩,则是觉察不出端倪,你是何时觉察出来的?”
文才听得此话,大受鼓舞,他很久没被人这般夸奖过了,瓜皮帽下的两耳微红,忙搓搓手解释道:“其实我义父是卖猪肉的,七年前我和义父到兖州歇脚,没进午门之前,我就是一直帮义父打下手,执刀切过猪肉,对各种刀面的切口会较为留心。
“三年前我进午门后,每次验尸之时,第一眼都去找尸身上的刀面创口,看看凶器的大小、粗细、软硬之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
景桃看着文才,原书之中,小仵作结识的午门同僚,印象深刻的,其实并不多,除了恭州府衙结识的竹马林甫,以及同一师门下的长兄尤玄霖,还有一位文才,他年岁比前两位都要幼小,着墨不算多。
文才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其实是个典型的瓜州人,说话带着卷儿腔,母亲何氏自他出生之起,便去世了。
文才原本也不叫文才,他也有名有姓,姓曲,曲之一族在瓜州算是称得上名号的氏族,干的是卖字画的营生,文才原本可以是个活得潇洒的阔气书生。
但七年前一场近乎天灾的沛雨,朝中修筑的大运河忽然坍塌,瓜州是坐落在运河的心脏地带,运河出事之时,瓜州人首当其冲,堤坝坍塌的那一夜,整个瓜州成了人间地域,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哀鸿遍野。
文才那时只有八岁,整座曲府,除了他,其他人都淹死了。
文才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是曲父在洪涝抵达的那一刻,用一条半个胳膊粗细的麻绳,拴住了他的腰杆,腰杆上又系了一排竹筏,洪涝将文才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他已经完全看不到曲家了,他成了瓜州遗孤,是数十万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稚童之一。
后来朝中颁布赈灾政令,托了政令之东风,文才被一个卖肉商的小户人家收养了,卖肉商姓文,祖上皆是兖州人士。
此人低调了大半辈子,攒了不少钱财,虽说不缺钱了,但憾于没念过什么书,一直渴求一个青云阶上的功名,但家中只有女眷,并无男子。
遂此,文才成了文富贾寄情于青云的铺路石,『才』这个字,就这么来了。毕竟,有才之士,才能写得一手好文章。
然而,文才经此大劫,早已心不在翰林。是了,他原先可是想要拜入老太傅门下,承曲父之鸿鹄志,扬曲家之门楣,然而,沛雨来了,堤坝塌了,曲家没了,当个纸上谈兵的士大夫,又有什么意义?
文才觉得跟义父一起,卖猪肉挺好的,他喜欢观摩义父剁猪肉,就如庖丁解牛一般,猪身上每一个纹路都充满了哲理,只消刀寻觅了正确的位置,遂能精准地切至要害,深中肯綮。
是什么时候让文才改变主意要入仕呢?
缘于一个跑腿的契机。
四年前的冬时,兖州发生了数桩命案,城中短短一个月内,连续出现了四具无头尸,百姓惊惶连天,民怨载道,兹事惊动朝廷,一纸通缉令贴遍大街小巷,街衢巷弄,四处皆是官兵巡守的肃然身影。
因凶犯潜伏在城西一带,兖州官府加派了诸多人手,城西处于封禁状态,连续一周,除了大酒楼、大茶楼等有名号的作铺,其余坊间和瓦肆一律杜户歇业。
城西的百姓无法出门,欲去城北买肉,自然而然得托人送去。
这一桩差事,毫不意外地落在了文家头上,义父逢冬时便会犯老寒腿,行走不便,很多差事都劳管事来办,但管事难免也有左支右绌之时。
这不,就有一桩大单生意,是来自衙门的,据闻是恭州有几位贵人协同查案,兖州知尹大驾相迎,但衙署堂厨里的猪肉不够了,是以托人加急采买。
文才主动请缨,帮忙将一马车的生猪肉运送去城西,雪日里,一路通过重重牙障和设关,在两位衙役的护送之下,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城西,恍若误入荒城,街衢之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风尘卷地,寂寥荒凉,家家户户闭门杜户,到了衙门,才算勉强见着烟火气。
卸好了猪肉,文才口干,问那衙役讨口水喝。跟去灶房时,要途经那验尸堂,文才漫不经心抬眼望过去,仅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只见一双修长干净的手,带着鱼鳔护套,执着细而长的刀,正在一具冷硬的尸体上从容跋涉。
这个动作,比文才执刀剁猪肉优雅得多。
文才顺着这双手看过去,手的主人是穿着暗色襕衫的男子,年岁约莫三十上下,眉目怡然清朗,气度悠远且淡雅,悉身泛散着温润气泽,几乎是文才平生仅见,恍如那晨间的薄雪雾霜,那悠远的山居晴岚。
男子身侧立着一个悬簪束发的小姑娘,面容稚嫩,看起来很是幼小,她眼眸看着停尸堂上的尸体,一半好奇,一半惧怕。其实吧,小姑娘明明脸都吓白了,但还是很有勇气去直视尸首。
男子验尸极为缓慢,且耐心,每切开一个脏器,皆会详细跟小姑娘解释这是什么,是如何形成的云云,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文才忽然觉得口不干了,舌也不燥了,他立在堂门前很久,小姑娘觉察到了什么,抬眸看了他一眼,文才没敢与之对视,匆匆跑掉了。
后来,他遣人去打听了一下,那个男子,叫做景知远。那个小姑娘,叫做景桃。
他们都是仵作,为生者言,为死者权。
文才想当仵作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不想再切猪肉了,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手执验尸刀,跟那个记忆里的小姑娘比肩。
来京城当仵作,谈何容易呢?
文才耗了很大的气力,才说服了义父,而去考京城的仵作,他一考,就是考了两年,每一年分有春试和秋闱,可以考两次,但他就是屡试不中,很多一起跟他进考的人,劝过他别折腾了,说他不是当仵作这块料,没那个天资,更何况,仵作也不吃香,与其当个散财的落榜生,不如去邻院进行文试。
偏偏文才是个私心眼儿,不撞南墙不回头,没天资怎么了,他后天可以补啊!仵作不吃香怎么了,他反正有私房财呢!落榜又怎么了,再考啊!
第三年,文才还是落榜了,但不知是不是上苍开眼了,那一回验尸的考核官是陶若虚,他记得文才这小子,不是因为他验尸之工好,而是因为义庄上的寂伯说,这小子常常跑来义庄观摩仵作验尸,虽没那么天资,但态度是实诚的,近些时日,义庄上缺些看管尸体的人手,可以让那个小子试试。
于是乎,阴差阳错地,文才被陶若虚拣走了。
文才没当成正牌仵作,来义庄上专做看门的,是个又脏又累的差役儿,虽是挂个仵作的名头儿,可位卑而言轻,那些大大小小的案子,其实都轮不到他来,每回见午门的前辈来庄上,他也值得眼巴巴地在停尸堂内看着。
但文才已经很满足了,至少差事跟仵作沾了些边,他在京城终算有了个落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