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鬼面娃娃(18)
待顾淮晏探赜完外边再进来之时, 景桃起身对他道:“房梁上边的屋脊有疑处,劳烦侯爷遣人上去验察一番。”
顾淮晏微微扬眉,循着景桃的手势看去, 在半明半暗烛火的照彻之中,只见房梁之上,屋脊处几片琉璃瓦半露出细碎的月光,瓦片与瓦片之间似乎并不完全严密, 确乎有些端倪。
顾淮晏对景桃道:“我上去看看。”
语罢,略一撩袍,身影如烟如雾转瞬一晃,他纵步轻掠翻上了房椽, 堪堪在横梁之上立稳。
此刻,劲衣使与陶若虚等人皆是被遣了出去, 刘喻在外查问大夫人和四夫人,偌大的内室里只有景桃一人, 她凝声轻嘱了一句:“侯爷当心。”
顾淮晏点了点头,在横梁之上稳稳当当地踱了数步, 不多时,他在那几片形态可疑的琉璃瓦下方止步,抬腕侧肘,伸手在琉璃瓦上拨弄了几下,只闻“吱呀”一记轻响, 成片琉璃瓦便被推了开去,露出了一小片天窗,更多的皎洁月光倾落入内,景桃正巧浸裹于月光之中,身上俨若镀上了一层温色的银箔。
大片琉璃瓦被揭了开去, 景桃粗略目测了一番空隙的大小,空隙的口径虽扩大了,但实际的尺寸却仍旧很小,约莫不足一尺,循理而言,应该只能通过一个幼龄稚子。
顾淮晏在梁上道:“内室的门、窗皆是从内反锁住,而此处却有一个形似天窗的空隙,凶犯可能是从此处入内,但空隙有些过小,凶犯若是成年人的身量,不太可能入内。”
景桃垂眸凝视了一会儿,“侯爷说得不错,屋梁极高,隙口且小,凶犯能在陶若虚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之下,完美潜入屋中杀人,足见其轻功和身手乃是上佳,但我不太相信这般身手会出现在一个幼龄稚子身上。”
待顾淮晏从梁上下来以后,他思及了什么,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凶犯在弑人之时,他人本就没在室内?”
景桃眸色掠过一抹暗色,抬起眼睑,只听顾淮晏继续道:“凶犯事先便蛰伏在琉璃瓦上,因天窗罅口极小,不易被室内之人所发现,而室外的人又对里边的情况一览无余,等陆明昀行至天窗正下方,凶犯便是伺机杀人。
“弑人成功后,他遂是能逃入幽篁山,否则,若是潜入室内作案,被下人发现,劲衣使刚好破门而入,从院外到内室,距离很短,凶犯不太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之内完美逃离。”
景桃稍稍凝眉,提出疑议:“可是,在方才侯爷审问那个下人时,此人说他在后院处看到了室内的红衣,凶犯假令蛰伏于屋脊上,那么,又如何让外人看到室内的人影?以及,具体的作案手法又当如何?凶犯在室外上,又是如何伪装成死者是自缢的模样?”
景桃问话时,黛眉微锁,眉眸萦绕着一团肃宁之色,顾淮晏被她死亡三连问弄得失笑,小仵作每个问题皆是深中肯綮,他深深思忖起来。
假令推翻他的假设,凶犯是在室内犯案,那么此人的年岁和身量可能是一个孩童,但若是一个孩童,真的能在短促的时间内,吊死一个身量约莫九尺的成年男子,并成功翻梁逃离?
这般的假设,让人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顾淮晏抬眸又凝向天窗与琉璃瓦的位置,恰在此刻,刘喻从屋落外边踱步出来,肃声道:“禀侯爷,问过大夫人和四夫人了,两人目前尚未有疑处,大夫人、大公子、大小姐、四爷和四夫人等人皆是去了西沁园,为陆尚书做法事,法事做完后大家各自散去,无甚端倪。”
话落,刘喻又补充道:“卑职方才到前院处询问了所有府内下人,偌大的尚书府内,干事超过十七年的屈指可数,卑职问过几位资历较老的干事管家,但有些奇怪的是,此些人最早亦是从十五年前来的,至于其他下人,有些走得走,换得换,去留不定,唯一剩下的便是那位严嬷嬷,但是此人……”
提至此人,刘喻又觉得阴气瘆人,悉身有些寒颤,又道:“卑职适才听一位管事说,这管事也是无意听来的,说是府内曾前因为三夫人的事,将府内很多下人都换走了,三夫人身边的下人换得更凶,全部都被调走了,换新的一批人进来。”
景桃听着,心中微惑:“因为三夫人换了大部分的下人?那陆三爷所纳的优伶和儿子的事,刚好也在十七年前,三夫人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刘喻摇了摇颅首:“这个卑职便是不知了,管事的也是道听途说,若问得细些他就便说不清楚。”
顾淮晏抬指摩挲着尾戒:“三夫人,竹扎小人,优伶,变作怨灵的儿子,自缢的下人,这几人可能隐隐都有一种关联,”说着,他侧眸看向景桃的手心,她的手上残留着朱砂色,俨若猩红的血渍。
顾淮晏沉声吩咐:“刘喻,现在将有巢叫来,我有事让他帮忙。”
刘喻微讶:“侯爷,请国师来,可是让他破译鬼面娃娃上的诡秘之术?”
顾淮晏颔首,“凶犯留在三张佛经抄页上的密文,皆是不同寻常,鬼娃苦和鬼娃笑到底蕴藏何种深意,为何定是要让人四肢缠绳、悬梁缢亡,可能唯有破解了鬼娃身上的隐秘,就怕离真相不远了。”
刘喻听罢,赞同不已,立刻转身吩咐府外备马,国师远在大相国寺,距离尚书府有不短的脚程,他同时也在担忧一桩事,国师认为陆尧死法颇为不吉,不容允剖验尸骨,但顾淮晏之前便让景桃验尸,这明显违逆了国师本意,现在顾淮晏命他去请国师来,不知国师是否会心生芥蒂?
刘喻带着一腹心事离去,而在院落内室之中,景桃听闻顾淮晏要请国师来,她忍不住又追溯起她出来京城的那一日,有巢公子曾经隔着帷帐跟她遥遥对视,他的眼神洞若观火,让她颇有些不自在。
但景桃没将这份忧意呈现在明面上,而是继续谈论案情:“侯爷,陆尚书死在狱中,尚书夫人死在湖心亭上,少尚书死于内室,后两者皆是从某处地方赶往某处地方,尚书夫人是从院落去往湖心亭,少尚书是从祖庙去往内室,侯爷可曾觉得,凶犯是在利用鬼娃引他们离开?”
顾淮晏敛眸:“你所言在理,这三位死者当中,尤以尚书夫人的行止最为诡幻。”
在陆尧头七这一日,她身为府内最大的掌权管事之人,在做法事的这一夜缺席,去了府中幽禁之地,湖心亭,若非凶犯在刻意诱导,便是无法解释其中缘由了。
顾淮晏凝眸道:“尚书夫人看到的话是『鬼娃笑,汝悬梁缢』,若没有收到过娃娃的人,看到这番话可能没有反应,但夫人看到了,被诱去湖心亭,说明尚书夫人定是收到过三夫人的娃娃,甚至可能是知晓娃娃笑与哭为何意的。”
景桃眸色一怔:“府中的主子都收到过三夫人的娃娃,目前少尚书死了,留下的字句是『鬼娃笑,汝悬梁缢』,那么下一个主子便是可能轮到陆明晨,那么字句就是『鬼娃哭,吾着红衣』?”
鬼面娃娃如一个钩子,将尚书府中十多年前的诡秘旧事勾出了历史水面,陆尧、尚书夫人、陆明昀可能都是知情人,但都被凶犯谋害了。
唯剩陆茗烟和陆明晨二人,景桃话至此处,顾淮晏对外道:“将陆明晨传入内。”
稍息,陆明晨便是推着轮椅进来了,顾淮晏看着他道:“府内可有鬼娃咒怨之说?”
陆明晨听罢稍怔,缓而慢地摇了摇颅首:“有是有的,但只是流言、以讹传讹罢了,三夫人神识一直不太清楚,寻常扎娃娃聊以排遣度日,三夫人心性淳朴,而她的娃娃亦只是用普通竹篾所制,若是真有鬼娃咒怨之论,只怕是被有心人利用诋毁罢了。”
顾淮晏一错不错地审视着陆明晨:“你的父母亲和兄长,在死前皆是见到过一张佛经抄页之上的七个字,其中,你的母亲和兄长看到的话皆是『鬼娃笑,汝悬梁缢』,他们二人看了此话,一位去了湖心亭,一位去了内室,还朝内锁住了,但均是被凶犯谋害,你可知道『鬼娃笑』作何解?”
一抹骇色掠过陆明晨的眉庭,很快他敛住容色,两只伏在轮椅上的手微微攥紧了轮毂,手背上凸显苍蓝色青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回侯爷话,三夫人寻常做娃娃就喜欢描摹笑面,鬼娃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至于方才下人说大哥死时父亲着红衣出现了——”
陆明晨微微抬起颅首,神色惶然:“莫不会真的是父亲向大哥索命来了?”
顾淮晏眸色凛然,“你的母亲和兄长相继被凶犯所害,他们皆是收到过鬼面娃娃,你亦是如此,你觉得这几日,案桩若是未破,凶犯仍是逍遥法外,下一个可能会死的人,会是谁呢?”
陆明晨面色一僵,“侯爷是在说笑吗,区区一个娃娃,真能索命不成?”他把手缩在了袖袂之中,肩膊塌下去,“更何况,在下不争不抢,待父亲极为尊敬,待母亲亦如是,他们不会害了我这幺儿的。”
顾淮晏眸色散漫几分,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明晨:“你若是真如此想,那便极好。”
这便是退下之令了,陆明晨悟过意,面容一阵黯然,双手推了轮毂几下,居然未能推动,他刚想唤侍婢来,结果,听到顾淮晏道:“且慢,我还有话问你。”
陆明晨转回身来,只听顾淮晏问道:“我再问你一回,你的腿疾可是天生的?”
陆明晨肩脊僵直,对方眸色含着笑,但神色沉黯且犀利,气势有些慑人,陆明晨一霎地心虚,背脊生出大片冷汗,他垂着眸子:“……回侯爷话,其实,在下也不是天生腿疾……”
陆明晨咬了咬牙,唯恐顾淮晏会遣景桃上前来查他的腿疾似的,干脆主动交代道:“在下并无腿疾,在下的腿……是被父亲打断的,因为在下在六年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父亲一怒之下就用竹鞭教训在下,力度过猛,在下的腿就废了。”
顾淮晏轻抿唇角:“所犯何事?”
陆明晨咬着嘴唇,许久才松开:“在下在外端逛窑子,行了些颇不规矩的事,有伤风化,父亲获悉此事后,就打断了在下的腿,在下亦是一直记得惩戒,从未再犯此事。”
顾淮晏不置可否,淡声道:“本侯晓得了,退下吧。”
陆明晨如蒙大赦一般,绷紧的身躯旋即松弛了下来,那个静候在侧的侍婢就推着陆明晨出去了。
待人影消失在了内室里,顾淮晏眸中散漫之色便是消弭得一干二净,容色沉凝:“陆明晨所述之言不能轻信,方才对于鬼娃和腿疾两桩事体,只恐他仍旧有所隐瞒,遣人盯着他,此人今夜可能会因鬼娃一事,去寻严嬷嬷。”
禹辰忙应下,疾步而去。
景桃亦是想至此处了,严嬷嬷目前府内留守时间超过十七年,是唯一可能知晓鬼面娃娃内情的人,陆明晨明面上说无所畏惧,但骨子里亦是个畏死的,他一定回去寻严嬷嬷问清此事。
景桃复上前道:“侯爷,少尚书的尸体亟需剖验,看看能不能再寻觅出更细致的线索。”
顾淮晏颔首,吩咐候在室外的劲衣使们,“将陆明昀的尸身送去西沁园偏院,跟尚书夫人尸体放一处。”
劲衣使们齐齐应声而来,几人合力抬起尸身,刚要离开,但大夫人徐氏却是挡着道儿,对着尸体哭哭啼啼,最终还是陆韶将母亲拉开,劲衣使们这才抬尸离去。
顾淮晏带着景桃离开了内室,乍出院落,途经幽篁山山房,山堤上的一丛幽篁竹子里,忽然窜出了一道淡色人影,人影跌倒在了路中央,但又匆促爬起来,对着顾淮晏和景桃傻笑起来,挥动着怀里的竹子:“死人咯死人咯,好耶……”
顾淮晏眸心一凛,景桃也被三夫人的笑声吓着,下一刻,一道纤挺的玉影适时出现,陆茗烟速速走至三夫人身前,眉眸有些微妙的愠色:“母亲,方才我不是交代过青玉了吗,让她帮您摘竹子,你好生在院子里待着便可。”
说着,陆茗烟又对随后跟上来的丫鬟叱道:“你如何办事的,怎能让母亲一人跑出来,山道逼仄,母亲还跌倒了脚,好在无甚什么事,若是伤着了,你可担得起后果吗?”
声声荏厉,那唤青玉的丫鬟吓白了面庞,与其他数位侍婢略微狼狈地上前来,打算将三夫人扶走,但三夫人似乎不愿配合,笑声阴森,瞅着景桃看,瞅她怀里没有娃娃,有些幽怨地道:“你怎的把我娃娃丢了,你会受到梦魇的……一定会的!……”
三夫人音色古怪,陆茗烟脸色一沉,怕继续闹事会生出大麻烦,她匆促地唤青玉:“乌崽在何处?快去让他来!”
语罢,青玉匆匆领命而去,而陆茗烟向顾淮晏和景桃二人颔首,以表歉意,接着垂眸去安抚三夫人,三夫人看着陆茗烟的面容,古怪笑声淡去,好像恢复了几分神智,不再不听话了。
陆茗烟趁此搀扶着她,与留下来的侍婢,将三夫人遣送回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