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鬼面娃娃(3)
此时此刻, 景桃恰是侧对着陆尧的尸身,既及陶若虚把话说完,不经然地, 她的脊梁骨沾染了一分凉飕寒意,原是镇静沉然的心亦随之悚然。
一瞬之间,她陡地明白了棺床内外为何会置有如此多的竹扎小人,那国师显然在替陆尧做法事, 许是觉得陆尧死后会变作煞鬼, 招来鬼祟邪祟, 遂用稚龄阴童加以镇压。
景桃袖袂之下手指拢紧,稍微定了定心神, 凝声问:“遂此,陆大人这一宗案子其实有两位死者, 那长官相信鬼祟杀人吗?”
陶若虚沉声道:“鬼由人心所生, 鬼祟杀人更是无稽之谈, 若真是鬼祟杀人,那此前诸多案桩可有推诿之词,那又何必唤你前来验尸?”
景桃点了点螓首:“长官说的在理,相较于鬼祟杀人,毋宁说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长官,可要我一并勘验了那尚书夫人的尸首?”
陶若虚又犯难了:“确乎是要验尸的, 但我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少尚书在老夫人死后,仍是觉得是老夫人害死了陆大人。而今,尚书夫人的尸首停放在偏院之中,少尚书那边亦放话了, 说官府假令寻到老夫人未谋害陆大人的物证,证明了老夫人之清白,才可去验尸。”
景桃凝了凝眸色:“按大人的意思,尚书夫人的尸体,不论是京兆尹府还是提刑司,皆未勘验过?”
看到了陶若虚确认眼神,景桃心中有了准断,抵今为止,尚书夫人的尸首,官府确乎还曾勘验过。
京城之中名门望族颇多,尚书夫人出身镇远将军府,地位尤为煊赫,往上追溯,那已过世的老将军还曾跟随先帝出征过,称得上是前朝一代重臣良将,地位与声望皆是斐然。遂此,尚书夫人之死亦是事关重大,案发后皇城大内与将军府皆是得了消息,圣上如此紧迫得召集顾淮晏回宫,由此可见一斑。
虽说提刑司地位颇高,陶若虚亦是副使领事司,办案行事两袖清风,但与那国师权势相较,终究是全被掣肘而住。
景桃沉静下心来,对陶若虚道:“不能剖验尸体亦是无碍,但我刚刚所检视到的数处可疑的地方,有些古怪,若是此前验状未曾记录,还请长官能往验状之上添下几笔。”
陶若虚见她如此沉稳大气,处事不惊,不自觉赞揄地审视她几眼,殊觉她对仵作在官府内的行事流程颇为熟稔,如何验尸、如何撰写验状等等明文细则,皆是知道。
陶若虚好奇地扬了扬眉心,回溯起刚刚景桃所言,她说是在恭州府衙当仵作,恭州府衙也不差啊,但世上女子为仵作委实颇为罕遇,虽是今日是第二次见,但陶若虚觉得景桃可比叶羡槐顺眼太多了。
前者验尸手艺过硬,能将疑处一针见血的指出,态度也颇为从容谦恭,哪像后者,总喜欢故弄玄虚,在验尸之时摆些花架子,那京兆尹知尹也当真是瞎了眼,会如此器重这般品性之人。
甫思及此,陶若虚也当真好奇起来,景桃且说她有举荐文书,照此说来,举荐她的人是谁?
陶若虚只觉景桃气度不俗,身上疑处颇多,但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家,今次初见时日不久,彼此不算相熟,他也不太好意思细问。
景桃见陶若虚拧眉凝思在些什么,以为他还是在顾虑她身份之事,遂是道:“陶长官适才也见我勘验尸首了,应当信我当真是来干仵作一役的,待见着了长官,想来亦是不必我再验尸以自证身份了吧?”
陶若虚听罢,一番忍俊不禁,笑着抄手抱腰道:“此事姑娘莫要介怀为是,我还是今次头一回与女仵作打交道,难免会有些眼拙的时刻,曾前确乎并不信你,但经此一验,我确是深信了,待见着刘大人,我必会如实相告的。”
景桃听至此处,翘了翘唇角,但并不多言,又听他道:“你早前说有举荐文书,也不知是何人举荐你来此,我看你也不似寻常闺阁的姑娘家,你可是出身仵作世家?亦或是父母为官?他们怎能容许你干这份营生?”
陶若虚一扫早前彪悍凛冽的模样,看着景桃坦荡沉静的模样,他看得是愈发顺眼,忍不住放软了声音,以长辈般和蔼的口吻一连串问了好几句。
景桃一时哭笑不得,思及自己往后待在提刑司,自是少不得要和陶若虚打照面,他虽是举止有些莽撞,但是个劲烈豪迈之辈,此番他问问题至近前,她倒也不必相瞒。
她缓声说道:“我并非出身仵作世家,但我的养父是个仵作,我自小跟在他身后修习勘验之术,略得皮毛罢了。而此番举荐我的人,是武安侯。”
听至前半截的话,陶若虚面容一直是赞许,但听至后半截,他面色顿时怔滞住,整个人似乎被定格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岔了,眉心高高扬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盯着景桃,一字一顿:“你,在说谁举荐你?……武、武安侯?!”
不止是陶若虚,在场的其他管事小吏,寂伯和文才皆是满面震愕之色。
景桃不觉有什么,净白的面容之上仍是坦坦荡荡,此下不能再验尸了,她遂是朝着西沁园园外走去,陶若虚紧紧跟在她身前,看着她行将离去,他心中困惑更甚,索性直截了当地抬腕伸臂,牢牢拦住了景桃的去路。
步履稍顿,景桃眨着淡惑而微微茫然的眼:“陶长官,有何吩咐?”
陶若虚仔仔细细将景桃前后检视了遍,“你说你是武安侯举荐的你?”
那寂伯和文才等管事官吏,早已是神色几变,景桃心下暗自喟叹了一口气,虽是炮灰女配身份,但手握团宠剧本,她表示也很无奈啊,但决意诚恳交代:“禀长官,是武安侯举荐的。”
寂伯一脸匪夷所思,文才一脸呆滞惊怵,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一通不知所言,而陶若虚搓了搓手掌掌心,手掌拄着下巴颔道:
“景姑娘,你莫不是在说笑的吧,纵使你验尸之术颇佳,但怎能公然搬出武安侯的名头来呢?更何况,你与武安侯啥关系,他怎会举荐你入差?再者,你所说的武安侯,是我所知晓的那个武安侯吗?”
陶若虚纵使是在京城当差,提刑司乃是由武安侯统摄的官署,但陶若虚仍是觉得侯爷乃是难以望其项背的矜贵人物,万万没料到今日来的小丫头,居然胆敢说是由武安侯举荐而来的,那个总爱耍花拳绣腿的叶羡槐,都未敢搬出武安侯的名头。
景桃见一众人皆是震愕之色,啼笑皆非:“按大人所述,莫非皇城之中不只有一位武安侯?”
陶若虚一脸见了鬼了的煞白模样,上下认真打量景桃的面颜,不对啊,她面容如此沉静坦荡,眼眸澄澈明洁,根本不像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更何况,那一封举荐文牒送至了刘喻刘大人手中,究竟是不是武安侯亲自举荐,他终究还是有法子知晓的,这只是早晚之事,循理而言,景桃亦是没必要扯谎。
“但、但是,我听闻武安侯阅女无数,私底下素来风流轻佻……”陶若虚说至此处,细细观察着景桃的面色,“莫非,景姑娘,你与侯爷……”
他口吻满是心疼怜惜,仿佛是什么好白菜被衣冠禽兽给拱了。
景桃听着,心下有些不适,一脸肃色且道:“陶长官,侯爷并非你所说的那般人,事情也不是你所预想的那样。”
见陶若虚仍是惊骇的模样,景桃音色更沉,“我跟过侯爷在恭州、滁州等州办过案桩,侯爷不论是对待公文亦,或是对待下属傔从,皆是刚正严明。此外,我只是侯爷举荐而来的仵作,我和侯爷关系清白——”
话至此处,景桃蓦地顿住,语声如掉了线的纸鸢一般,语腔截断,她视线越过了陶若虚的肩膊,在月门外一株桂花树后,瞅见了一道修长玄色衣影,男子衣影翩然,容止温雅如谪仙,她轻轻扇动睫羽,以为是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那一袭翩然的玄色滚金官袍,如和暖蓝田玉般,伫于熟黄飘零桂花树荫下,不是顾淮晏是谁呢?
景桃:o_o
我和侯爷关系清白。
关系清白。
啊脑壳好疼,脸也好疼,她现在把话撤回还来得及吗?!
顾淮晏晓得景桃会入尚书府验尸,但不曾预料到既及他踱入尚书府内时,听见的竟是景桃这般与人说话。
今晨,顾淮晏刚从宫内政事堂出来之时,正看到刘喻从崇政殿殿旁值房内退出来,见着他,刘喻立即上前行揖礼,且跟顾淮晏禀述完目前陆尧府内的案子,两人前往尚书府前,刘喻又道:
“对了,早前侯爷送来的文书下官已经见到了,原来侯爷举荐的人是景姑娘,景姑娘颇有贤才谋略,验尸之术亦是绝佳,想必是能胜任好仵作一职的。”
刘喻算是顾淮晏的心腹之一,素来从不多问些什么,总是话到即止,两人即将出了宫门,宫门侧殿处迎面而来一道深色袍褂的人影,官袍之上绣有飞鹤文纹,刘喻未预料到此处会碰上京兆府尹桑念。
见着顾淮晏,桑念立刻上前来行礼:“拜见侯爷——”
顾淮晏淡淡挑眉:“你还未出宫?”
桑念笑了笑,跟着顾淮晏一同踱向宫外,显然有殷勤巴结之意:“适才与宋太师等人议事议完了,见侯爷还在厅内,便稍歇了片刻。下官刚刚听闻刘提刑使说,侯爷要举荐一位女仵作进宪台,也不知是个什么安排。”
顾淮晏听罢,眸底掠过一丝隐晦微澜,扫了一眼刘喻,刘喻心下陡沉,他跟桑念压根儿就不甚熟稔,不曾通过口风,并且文书私密,目前也只有他与陶若虚见着了,陶若虚是个口风严谨的,那桑念是如何得知顾淮晏举荐仵作一事?谁告诉桑念的?
顾淮晏面色仍是沉然,并无多余的情绪,仅淡笑着道:“此等小事,也值得府尹在此处等候?”
桑念微微弯着腰,搓着掌心笑道:“下官不曾见侯爷举荐过人,且举荐的还是一位女仵作,赶巧眼下京兆尹府门内就有一位女仵作,下官亦是惜才,不免会对这位姑娘多多留意些。”
桑念仅有二十又七之年,面容清峻,在京城朝官之中称得上是大器早成之辈,他面上说得云淡风轻,但刻意抓住了“女仵作”这三个字眼。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武安侯那风流散漫的品性,早前诸多名门贵女争先巴结攀附于他,意欲当上那位高权重的侯府夫人,但能被武安侯纳入眼中的,实在是寥寥无几。半个月前,叶羡槐就曾跟他问及一事,能否至顾淮晏手下做事,那一份求荐书在昨日前便被顾淮晏原封退回。
桑念当时便听叶羡槐说,侯爷之所以不愿用她,定是早已有其他心仪女仵作。
果真如此,叶羡槐可谓是一语成谶,方才桑念在旁殿值房内,趁着刘喻不注意,偷偷揭开公文内瞄过几眼,武安侯要举荐一位景姓仵作入提刑司。
虽说京兆尹府门管着京城刑狱大事,但案桩审判之权掌舵在提刑司手上,桑念从未见过提刑司这般官府重地,居然还能有女子当差,这位姑娘,还居然是得了武安侯的举荐。
桑念不自觉升了攀比之心,极为害怕那景姓仵作会将他的心腹比下去。此人究竟与武安侯是何种关系?他听说过仵作当差进入衙门的,却不曾听闻过进入提刑司的,若是真进了那提刑司,那么仵作不再只有验尸之权了,甚至还有断案、审案之重权。
桑念心底阴鸷,就凭一介贱卑女仵作,竟然也能将京兆尹府踩在脚下了。
顾淮晏恰好见了桑念眸底的阴鸷之色,此位府尹素来长袖善舞,对官场之上的媚上欺下之术了如指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据此才坐稳了京兆尹之位。若是再过数年,桑念可能亦是要入六部为宰执或是太师的。
顾淮晏淡声道:“本侯所举荐之人,虽是女子,但极为擅长验尸之术,可她无法入仕,欲寻个衙门一展所长,本侯遂将她荐入宪台了。”
桑念一同笑着:“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侯爷所举荐之人,自然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说着,桑念又凝眉道:“陆尚书陆大人的案子一直未盖棺定论,下官便是一直等着侯爷能来,府内的诸般验状早已拢撰完毕,遣人递送至提刑司内,侯爷今日若是能得空,不若把这一桩案子也结了罢?案子早些了结归库,下官也能跟着夜梦无忧了。”
顾淮晏听至此处,眸心掠过一抹暗色,“此案需本侯过目,再做定论。”
桑念听着,以为顾淮晏是要默允结案了,心底下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一桩案子要越快了结越好,免得节外生枝。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小可爱,今日份更新奉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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