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绸布裹尸(30)
听着景桃沙哑着音色还念叨着案桩,顾淮晏一时颇感无奈,作安抚状,“你说的此番话我已是知道,眼下林湘此人已经拿住,且江虞会严审案子内情,你的当务之急便是把身体养好,其余事端不必多虑。”
景桃闻得此言,适才松下了一口气,稍稍缓过心神来,她得空抬眸去打量自己所处的这一座屋子。
屋子虽是皆在官舍之中,但此间每处物具布置皆是矜贵,又隐隐透着静雅之习气,男子之物一览无余,景桃眨了眨眼,很快反应了过来,隐抑住眼底的惊色,道,“此、此处可是侯爷的寝处?”
一抹漫不经心的笑色掠过顾淮晏的眉庭,她问得这般正经,他亦是正经而从容地看着她:“是,如何呢?”
话声的尾调轻轻扬起,语速徐徐缓缓,字句冷静坦荡又客观笃定,似乎没觉自己一行一止有何不妥之处,反而觉得自己是占理的一方。
景桃被问住了,她甫一思及此处乃是顾淮晏休憩之地,身上的衣袍、绸被、簟枕皆是曾盖在他身上的,空气里每一寸皆是他木霜清气,温腻气息浸在她身体每一处。
近乎下意识地,景桃以手背缓缓抵在了嘴唇上,以掩盖住烫红的腮颊,手指捏住绸被往上拉了一拉,盖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不敢直视椅凳上的男人。
顾淮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绸被,温声调侃:“怎么,还躲起来了?”
绸被之中的她心率过急地道:“民女一介卑役之身,睡在侯爷的寝处,一时颇觉惶恐,不知该怎么面对侯爷……”
顾淮晏似笑非笑地看着鼓囊囊的绸被,除了在验尸一事上颇为清醒之外,少女在其他方面的倒是迷糊,人如榆木一般,但心思澄洁纯净,他有些时候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她与他小心翼翼隔着一张纸糊的窗,她从来不敢轻易逾矩,素来皆是如履薄冰。
顾淮晏温然地抿了抿唇,察觉她嗓子颇为嘶哑,复起身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来,吩咐她起身啜用。
景桃这才温吞地将脸从绸被里露出来,喝茶润嗓子之时,她自己细细忖量了一番,她能回溯昨夜自己遭际时的危急,在危急之际顾淮晏将她接至他的寝处,为她濯面上药且连夜陪护,竟不曾休憩片刻,此举让景桃颇为愧怍,愧怍之时,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又多了几分感动。
她嗫嚅着,又道:“多谢侯爷救命之恩,侯爷又救了民女一命,民女委实是无以为报……”
顾淮晏听得此言,连续成句,吐字清明,已觉景桃神识已恢复了一大半,心中稍稍安妥了下来,遂是并不急让柳大夫过来,看着她的眸心,道:“说起此事,景桃,我亦是感谢你的尽责,若非你踅回客栈,秦倦弑人的罪证便可能被林湘销毁,周玮便会终此一生蒙受冤屈,这个少年的一生便是要毁了。”
景桃听罢,心脏瓣膜漏跳了一拍,大脑与耳廓俱是一片酥软微麻之感,顾淮晏极少言说赞耀之词,顶多是言些“甚好”“不错”等短句,但在眼下,他却是正经地道出此番话,言辞剀切温和如水,她根本没个准备,一时听之有些受宠若惊,羞赧地低垂着眼帘,大脑一片空茫,不知该说些什么。
与诸同时,景桃亦是有些心虚,若非有原书的剧情在作战略支撑,她可能无法知晓周玮乃是蒙冤的,也不太可能及时踅回客栈寻查银钗的下落。
怔神之间,一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伸至她的脑袋上方,然后很轻很轻地揉了揉,男人温润如玉的嗓音从侧方飘落:“脖颈可还疼得厉害?昨夜很是惊险。”
景桃感知着墨发发丝上的温润之意,一时忘了挣扎,心底倒是不自觉生出了些许委屈来,随着神识愈发清明,昨夜所历经的种种愈发瘆人,她在前世任职法医七年,虽也有遭人恐吓之时,少不得一丝担惊受怕,但从未有像昨夜那般如此贴近死生一刻。
甫思及此,她的雾眸浮上了一抹薄薄的湿热,胸腔仿佛塞了一块酸酸的微凉青柠,鼻腔涩然,垂眸摇首道:“民女不疼的,幸好,幸好有侯爷一路襄助。在昨夜,民女心底曾有万念俱灰之时,但……”
她话音极软,尾音捎着一抹湿腔,话仅道出了上半截,似是思及此言有些不甚稳妥,匆促地住了口。
顾淮晏眸色微黯,轻抚袖袂,偏过首去,下颔线沉了沉,视线与她平视,“但如何?”
被对方堵在死角,景桃的肩脊贴紧床榻处的墙上,蝴蝶骨之上一片湿腻的凉热,她抬眸与眼前人对视,两人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鼻翼与鼻翼之间仅有几厘之隔,他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眸,带着清浅却温和的笑意,撞入她的眼中,欺身而近的举止并不强势,甚至是拿捏着周到的分寸。
他眼神温度近乎有些烫,这种烫可在空气里轻易传染给对方,很快地,他发觉景桃的眼尾、耳根与脖颈,以肉眼可觉之速晕染上了一缕酡红。
在他一个人眼前,她很容易害羞。少顷,景桃深呼吸了一口气,颇为诚恳地说道:“几乎每一桩案件里,侯爷皆救了民女数回,民女在昨夜戏台子上思忖着,侯爷是否知晓民女被林湘绑缚走了,是否会来救民女。后来侯爷真的来了,侯爷是民女的恩人,侯爷的恩情民女铭记在心。”
顾淮晏听罢,心中升起一抹疼惜之情,他看着景桃脖颈处的伤,颇感自责,为何他当时不能察觉得更早些,为何自己不能更早些赶至云鲤瓦肆。他伸手替她掖了掖绸被一角,弯了弯眉眸,且道:
“你身上有多处伤口并未愈合,少说些话。你此番吃了苦头,以后但凡勘案之时,不可再鲁莽行事。若我不在身侧,你可遣些劲衣使护你同去,还有个照应。”
说此番话时,他的桃花眸里并无惯常的散漫之色,仅有纯粹的温和与怜惜,那最后一截话,更似是千金一诺,让景桃颇感诧异。
她有些始料未及一般,微微睁着雾眸,静而缓地凝视他,他此一番话,让她似是产生了被庇护着的错觉,是她解读错了吗?但他的话音是恰到好处,并未让她颇感不自在,也没让她心生丝毫膈应。
他说得自然而然,仿佛两人之间已经栓上了一种隐秘的羁绊。
景桃不敢放任自己的思绪往深处去钻,她缩起了身躯,绸被裹在她小巧的下颔线处,她的视线复杂难明,看着顾淮晏,他却是为她掖好被角,缓声道:“你的脖颈、肩脊之处皆有伤处,晚些时候我命侍婢为你换药,不过,你这般早醒了,实属大幸。”
景桃睫羽轻颤,一时之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庆,益发多的细枝末节涌入了颅首之中,皆是顾淮晏救下她的种种场景,此些悉数汇作暖流,悠悠转转地淌入心扉,她嘴唇不自觉轻抿了抿。
此际天色已是破晓,淡金日光偏略地自窗扃之外斜泻而至,顾淮晏看着她,道:“昨夜我去信至恭州府衙,你的师傅应该明后日便能赶来,让他看看你的情况。”
景桃听着此言,眼睫微翘:“师傅真的能来,我已是多日未见着他了,还有林大哥……”话说至后半截,不知为何,景桃忽然心生出些许不太好的预感,在上一桩案桩之中,结案之时,她觉得林甫有些古怪,但至于是何处古怪,她有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淮晏并未将所谓的林甫放置在心,对景桃道:“这数日你便留在此处养伤,待你伤势痊愈,我便启程进京述职,这般安排,你可愿意?”
景桃对后半截话并无异议,但对前半截话有些困惑:“此处是指?”
顾淮晏挑了挑眉,桃花眸狭了一狭:“此处自是此处。”
随着他话音甫落,景桃算是明白了他话中真意,他是打算让她住在他寝处,她知晓他的用意,她的寝处周围住得都是住得杂役下人或是衙役,离他的寝处较远,他不放心,干脆让她住他此处,将她放置在他眼皮底下,他便能安心。
但景桃旋即如鲤鱼打挺一般儿,支棱起小身板,凝声道:“侯爷,民女住在此处便属僭越之举,委实不甚妥当,且于礼不合。”
她说得并无底气,话语如棉花一般打在他身上,毫无痛痒,他似是洞穿了她心理一般,面色噙着淡淡的笑:“你养身体为要,不必管那些繁荣礼数,假令你不答应,我便也无法心安。”
恰在此时,窗扃之外有清沁的晨风拂扫而来,风如一管搦墨,描摹在景桃面颜之上,肩膊的发丝飘飞如帆,顾淮晏拂袖伸出手,为她将缭乱的发丝拂至耳廓后。
景桃瞠眸,今晨又是摸头杀又是撩鬓发,顾淮晏似是变了个人似的,待她如此温柔细腻,莫非是她受伤一事刺激到他了?
景桃不敢深想,身子往榻内缩了一缩,但被顾淮晏适时捏住了被角,他捏住被角的下方,刚好是她的脚踝,他的宽厚手掌与她的脚踝,仅隔着一层绸被。他的深眸漾曳着有些无奈的笑色,似是料知她会作回避状,但他并不刻意点破,仍是问道:“你想得如何?”
景桃用绸被裹紧自己,心跳如擂鼓轰鸣,面上虽是沉静,但心地已经掀起狂澜。实质上,她大脑如浆糊,想得并不如何,顾淮晏只给她一个选择,她似乎连转圜的余地也无。
景桃眸中渐而聚起了一团困惑,她斗胆问道:“侯爷,您这是怎的了?”
顾淮晏原是等待她的答复,但被她这般问话截住,眸心一曳:“什么怎的了?”
景桃试探性地挪前身子,战战兢兢地伸出一截皓腕,在顾淮晏深黯的注视下,她颇显惶恐地将手掌虚贴在他的额庭处,维持以手贴额的动作数秒,继而飞快地抽走手,藏在绸被里。
顾淮晏发现少女眼中的惑色更重了,他不解地问:“你刚刚是在做甚?”
景桃既是困惑又一本正经地道:“侯爷没有发烧发寒之相,但今晨侯爷之所言,总是让民女颇觉惶然,民女觉得侯爷好像不是以前那个侯爷了……”
唯恐顾淮晏生出些误解,景桃又低声道:“侯爷,民女虽是受了些伤,但眼下伤势又有好转之势,侯爷也说了,民女能醒实是大幸,可见民女并无大碍,侯爷不必如此关照的,侯爷这般关照,民女有一丁点儿怕……”
顾淮晏听得此话,难得被气笑,好整以暇地凝视着景桃,她当真是有些被他的举止吓着了,用“怕”之一字亦不为过。
他难得见她这般模样,为何她在剖验之术上如此聪颖,但在某些方面却如此迟钝呢?
顾淮晏挽袖伸出手腕,松开了她的脚踝与绸被一角,尝试着缓声问道:“要我如何做,你才能不怕?”
景桃似是早已备好答案,一字一顿地道:“侯爷还是寻常那般便好,民女,民女只想与侯爷发展纯洁又纯粹的友谊。”
顾淮晏笑了笑,忽然起身一手拿起了一只空茶杯,另一只手执起了茶壶,为这只空茶杯斟茶。
内室一时茶香袅袅,岑寂的空间里两人都没说话,仅剩那茶液叩击茶杯内壁之声。
景桃不知顾淮晏为何会斟起茶来,许是他犯渴了,她视线落在了茶杯上,茶液很快便斟满了杯壁,但顾淮晏却并未有停手之势,仍是维持着斟茶之姿,放任那茶液继续斟洒,须臾,茶液溢满了杯壁,一涓涓茶液自壁沿外侧顺淌而下,继而浸湿了桌布一圈。
景桃看着微怔,心内有些不解,忍不住地提醒道:“侯爷,茶杯的水满了,溢出来了。”
顾淮晏侧眸,笑着问她:“茶杯过小,但若是我想一直斟茶呢?”
景桃顺口便道:“那便换更大的茶盏。”
顾淮晏适时停手,“你自己说的,应该换更大的茶盏。”
景桃不解,忽然感觉自己着了道,面上颇为沉静地问道:“侯爷此言有何用意?”
顾淮晏执起那溢满的茶杯,对景桃笑道:“水至盈则滥溢,一个小小的茶杯自是不够用,同理,情至久则浓深,单靠友谊二字,亦是不足以安放。”
景桃听罢,倏地面臊耳热起来,之前顾淮晏那些个含糊朦胧的用词,她大可装作听不明白,但此刻他此则譬喻,她若是听不出异样,那她便是在刻意装糊涂了,隐隐约约地,她感觉两人之间那一层薄薄的、纸糊的窗纸,被他捅开了一个小豁口。
她不敢去直视顾淮晏的眼眸,一个字也不敢问,一个句话也不敢说,而心率是前所未有地抵达了失控的峰值,她不敢置信,在余光之中,顾淮晏仍是浅浅笑着,眸色仿若沉渊,添了几分烫灼之意。
景桃羞窘得复用绸被遮住了脸,但刚刚遮住了脸,双腕便被他的掌心严严实实地握了住,与她紧然十指相扣。他阻止她乱动乱躲,与她相视片刻,尔后道:“不急,景桃,我给你时间思量与考虑。”
他逼得过于紧,只会让她心生畏葸,反而回避得更厉害。
景桃只觉自己的耳根灼烫得厉害,但终是舒缓了一口气,问道:“多长时间?”
顾淮晏微微倾身:“待回京破了陆尧一案后,你须给我答复,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