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绸布裹尸(29)
顾淮晏吩咐完事宜,便踅身大步回了内室,薄凉雨色自窗扃之外飘洒入内,空气里平添了湿冷之意,他命侍役抱了个暖炉来,暖炉便搁置床榻近旁,床榻之上绸被和簟席很快被捂得烘暖,小仵作原是凉薄的身子也缓缓开始回温。
顾淮晏守在床榻一侧,一守便是一个时辰,抵至后半夜的光景,那窗扃之外的夜雨雨势渐而转小,雨声由瓢泼滂沱转至淅淅沥沥,再臻至后来,那雨声便已歇止了,已是难觅动响。
内室里,昏淡半明的澄黄烛火好生摇曳着,烛泪堆叠,温婉光影覆照在顾淮晏身上,影子恰巧落在了床榻上的娇人身上,他垂眸,深黯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影子之上,片刻后,复将视线落在景桃身上。
他垂眸注视她一会儿,适才想起要去帮她上药。躬自打来一盆温水,拧湿毛巾,为她的颈部与肩脊处先是擦拭一番伤处,在上药之时,为了避免惊动她或是弄疼她,顾淮晏手掌上的动作掂量得极轻,仿若视她如易碎之物,稍碰即碎了一般。
陷入晕厥的景桃没再喊疼,但那一对秀眉总是微微蹙紧着,他双手利落地为她上完药,缓缓地将她放平,一手替她盖好了绸被,另一手抚上她的眉庭,抚平了她的眉心。
看见景桃的眉舒展了些,顾淮晏适才沉妥了几分,须臾,复从绸被之下拿出她小手,在她的手腕、胳膊等地方各处小伤之上均匀抹药。
恍神之间,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懊憾,若是自己能早些遇见她便好了,那时衍相与楚国公素来交好,两家时常多有走动,但那时他不是在太学院便是应诏出征,从未见过衍相的千金。不过,假令是见得了,想必她还是个娇小的小团子罢。
正为景桃手上的赏处匀擦着药膏,景桃忽然是梦至了什么,喉腔之间轻呓出了一个疼呼,两只纤手微微呈半曲之态,纤手的肩背几乎在发着颤,似乎在梦中遇到了什么阴鸷可怖的邪祟一般,就连额际亦是悄然渗出了冷汗。
顾淮晏见至此状,握紧了她的手,欲要俯身温声安抚她,讵料,在下一瞬,原是一直紧闭着双眸的景桃,恰在此刻猝然撑开了双眸。
少女的眸心恍若远山淡影一般,眸子雾蒙蒙一片,眸心深处的景观既是飘渺又是梦幻,一缕迷惘的痛楚如雾一般,成就了她眸底的岑寂底色。
她好像在与顾淮晏对视着,但视线似乎又穿透过他,看向了更远虚空之处,她似是撞见了什么悲恸的事情,鼻子轻轻地翕动了一下。
她眸眶溢出了湿热的水雾,垂落了眼睑,惶然无措地避开了顾淮晏的视线,在床榻上翻过身去,面向墙壁一侧,身子不住的蜷缩着成婴孩的形态,颤颤瑟瑟地环抱住自己的躯体,肩胛骨一直在发着颤儿,热液裹挟着雾气滚落在颊侧,低低的呜咽着。
顾淮晏略微僵硬地滞在原地,他被少女的羸弱之态摄住了,她一直低声在呜咽,湿哒哒的小脸深深埋在臂弯之中,膝盖蜷曲着抵在臂弯之下,双肩一直在如筛糠般颤栗。
黯淡的光影之中,她只露出一双哀戚的雾眸,湿哒哒的眸心无措又惶恐,顾淮晏隐抑住诸多复杂思绪,柔着面色,上前一步,温声唤住她名字:“景桃?”
景桃似乎听着他的柔和音色,原是涣散空洞的眸子稍稍抬了起来,无神的瞳孔开始聚焦,视线的落点微微拉进,黯淡的眼敛入了一抹薄弱的火光,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人是他,似乎是循着温柔地倚靠一般,涂着膏药的小手伸了过来,攥住了他的袖袂。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顾淮晏眸心一黯,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何处?是衍相的丞相府吗?难道是她做梦梦见了丞相府?
景桃沙哑的嗓音里埋藏着孱弱的哭腔,语声无措,每一个字音皆是绷紧且绝望,她攥着他衣袂的手愈发敛紧,指甲掐在了皮肉之中,手背处的青筋狰突,庶几快掐出血来。
顾淮晏听罢,心脏陡沉,他先将她掐得死紧的手指指根分拨开来,手指与她相扣,见她如幼兽一般还在发颤,轻声喟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臂将她一举揽入了怀中。
景桃没有挣扎,反而异常的乖顺,她的脑袋贴紧他的胸膛,谛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呜咽声缓缓止歇住了,顾淮晏垂着眸,下颔抵在了少女的脑袋上,将她严严实实地圈在怀中,唤着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但景桃没有要清醒的迹象,她没再梦呓,双眸沉沉地阖上,就这般瘫软的倚躺在他怀中。
顾淮晏拉起绸被罩在了她身上,她熟睡时那手仍旧是死死攥紧了他的袖袂,不愿松开,他亦是一直维持着环抱她的姿势,抱了许久,直至那案台之上的明烛完全熄灭了,她原是僵直的躯体方才松弛了下来,那窗扃之外的山隅之处,开始出现了熹微的鱼肚白。
顾淮晏宿夜未眠,他不知景桃那片刻的惊悸是否是她做了噩梦所致,她在梦中到底遇到了什么,莫非是梦见了丞相府,还是说,梦见其他邪祟之事?顾淮晏思忖了她话中“回不去”三个的真实意涵,他心底升起些微疑绪,莫非景桃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但他曾前试探过景桃,她好像对自己的过往并不知情,景知远让她入京为差,理由是他已经生了隐疾,意欲让她得以自立谋生,景桃亦是对此深信不疑。
若不是回溯起了那黑暗的过往,究竟还有何事能让她如此惶然无措?少女平素的沉淡、客观、从容在此一刻杳然无踪,仿佛是一只壳类小动物,被卸下了一层甲胄盔甲,展露出了极为柔软部分。
内室的箭漏一直在发出细微的声响,破晓时分后,天色逐渐明朗如鉴,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远穹的曦光匀密地倾落入内,窗扃镀上了一层金箔之时,顾淮晏适才察觉怀中的少女轻微动了一下。
“水……”
景桃音色仍旧沙哑,黛眉又是蹙了一紧,顾淮晏一手抱紧了她,一手去近侧的桌案上,斟了一杯茶过来,就着她的薄唇喂她啜了半杯茶,辛温的茶液席卷过她的齿腔,一路滚过喉舌,最后直灌肺腑而去。
景桃解了渴后,神智转而恢复了几分清明,在微弱的光影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嗓子轻咳了几声,薄粉色的眸子抬了起来,与顾淮晏相视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她又阖上了双眸。
自己的身上仍是一片如烈火燎原一般的烧灼感,尤其是脖颈,似乎匀抹了那药草膏,每一处伤皆是辣疼不已,那一份痛感直直涌入颅内的神界末梢,潜入骨骸每一寸,既是难忍又是刺疼。
那晨曦的光着落在她眼中,她忍不住蹙紧了眉,脑袋沉沉的,神识好像一直处于长久的昏厥,此刻醒来,眼帘之外竟有些昏沉朦胧,那个晦暗血腥的戏台子不见了,林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床榻,温软但过于华丽的绸被,并且,顾淮晏居然将她圈揽在了怀中。
他结实劲韧的臂膀就这般揽在她的腰肢之处,这也罢了,关键地是,为何她的手还攥着他的袖袂不松?
欲要临场装睡的景桃,在片刻之后听到了一记温润如雨的低唤:“醒了?”
男人的音色是浅浅笑着的,尾调轻轻地扬了一扬,带着若有若无地散漫与闲笑,仿佛早已将她的心理活动洞察得一清二楚。
景桃感到有些惊怔,男子的音色距离她很近,仿佛是贴着她耳廓说的,温热的气息状似无意地蹭在了她耳垂上,激起了她一阵亘久的颤栗。
景桃装睡的小把戏彻底破灭,轻咬着薄唇缓缓睁开了眼,一抬眼,便看见了顾淮晏眉间的沉落惫色,他的深邃眸眶之中微微布着血丝,好像是彻夜未眠,但清隽面容之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不知为何,景桃颇感心疼,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之中,一丝隐微的情动在心底扎了根,她伸出了一截皓腕,细长的指根在他的眼下眶轻轻抚了抚,力度虚弱但温柔。
顾淮晏察觉到她的举止,呼吸微微一顿,眸色后知后觉地黯沉下去了。
景桃看到他黯沉的眸色,自识不太妥,抚触着他眼下眶的乌青后,复又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熬过颈子和肩脊两处的疼楚,凝着雾眸细细思忖片刻,适才将昨夜所发生了一切回溯过来。
她与简烨去恒生客栈查案,中了林湘的潜伏之计,她被林湘掳走,林湘迫她成为“洛筝”,出演那《含桃传》,她匆促奔逃,后又被林湘捉回来,林湘要杀了她,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是顾淮晏赶到了……
思及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景桃在劫后余生后,仅是感受到有几分不真切,她环视四遭,她的躯体原是受了重伤,但,为何会是眼下这番模样?
景桃身上的衣物被悉数换了下来,头发亦是披散在肩膊处,身上穿着一件素色单衣,而顾淮晏抱她有些紧,似是唯恐她会消失似的。景桃有些不太自在地挣扎了一番,细臂小幅度地朝外推了推。
顾淮晏觉知到了她的拘束与小动作,顾淮晏轻轻将唇抿成了一条线,薄唇翘起:“看来是醒了。”
一抹红晕悄然无息地在景桃耳根处急速滋长,顾淮晏也不逗她了,微微松开了双臂,拿过簟枕垫在她身后,将她放平在床榻之上,替她扯了扯绸被一角,一边拉开椅凳,一便软声解释道:
“你受了重伤,我将你带回了官舍,在下半夜之时你似是梦魇了,有睁眼之相但并未清醒,惊闹不已,我无法,只得将你摁住,你也歇声睡下了。”
景桃闻此言,只想整个人缩入绸被之中,她如此想着亦是如此做的,让丝绸被把自己裹得硬生生,只露出一双雾眸在暖热空气之中,她发现顾淮晏居然也没起身要离开的趋势,而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他的椅凳虽离得她远了些,但他的眸色,看她的神态,似乎与寻常有些不太一样。
他眸底有一份淡笑之色,面颜之上却并无寻常的散漫,看向她时的眼神带着几分温善,也有几分她无法揣测的微妙。
景桃看着顾淮晏,私以为是自己受了重创,但她却是丝毫无法回溯起下半夜她梦魇一事,但她却是知晓自己做了个梦,她梦到自己穿回了现世,与家人团圆,重新任职法医,而那刑事案件的始作俑者也被绳之以法。
这个温馨场景没存留多久,她便猝然置身于一个冗长的黑色甬道之中,通往现世的通道越来越长,她追不上,仿佛有一种沉重的黑色触角拖着她,拖着她往下沉,越沉越深,现世离她愈来愈遥远,她想要追上,想要攫取住那一抹光源,但画面一转,她骤然跌入了一片厮杀之地。
此处好像是在一座名贵的府邸里,一群执刀佩剑的劲衣使气势森然,对着府内老小大开杀戒,现场是一片血腥的尸海,下人们惨叫声、奔逃声不绝于耳,那些贵女或者妻眷们则是被绑缚着麻绳逐一押出府。
景桃感觉自己好像被谁抱着,捂住了嘴,藏在了暗处,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温逸矜贵的男人被一刀戳穿了心脉,那个男人还回首望了她一眼,口中道:“阿桃,快逃……”
也就是从这一刻伊始,一股莫能名状的痛楚,如汹涌的浪潮一般攻袭而来,景桃感到极为哀戚,是原主的心在感到哀恸吗?为何她会做这种梦?梦中的府邸是在何处?那个梦中遭刺的男人又是何人?
在冥蒙的意识之中,她似乎能与原主感同身受,她们都已是回不去了。
怔神的空当儿,景桃觉得颈部疼得厉害,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触感一片辣疼,伤口已经肿了一片。
景桃是懂得医理之术的,晓得自己的伤势确乎是严重了些,须臾,她的手便落入了一个温实宽厚的掌心里,她听到顾淮晏道:“你颈部上的伤已经敷上了药膏,你不必挂虑。”
他掌心处覆有一层厚厚的韧茧,轻触着她的手,匀散着温热的暖意,暖意让景桃的思绪逐渐回拢了过来,但他此回没有弄什么小动作,仅是将她的手放入绸被之中捂好。
与诸同时,随着顾淮晏的行止,景桃不自觉追溯起了昨夜更多细节,她转眸看向顾淮晏,适才问道:“侯爷是如何得知民女在云鲤瓦肆?可是侯爷救了民女?”
顾淮晏淡淡地“嗯”一声算作对后半截话的回应,又道:“昨夜,秦倦交代了林湘的寻常去处,一处是山寺一处是瓦肆,林湘惯常在初七夜半唱戏,我便推知她定会在云鲤此处。”
话至此,他倏见景桃面上已经添了几分血色,遂是不欲立即唤人来,看着她此番面貌,只想元气恢复了一大半,便是以手支颐,一错不错地看她,欲将她的面容纳入眸中。
景桃却是在挂虑着案件,她思及昨夜搜集到的物证,忘了禀告,一时着急起来,揪住顾淮晏的袖袂,忙道:
“侯爷,民女昨夜特地回客栈彻查了一番,那周玮并非弑害洛筝的真凶,他是无辜的,真凶的身量是比洛筝高出几寸,且按照凶器残留下的伤口创面观之,此人定是个右撇子,此些条件周玮皆不契合,而秦倦才是真凶,是他杀了洛筝,那一晨早掌柜的见着洛姑娘乃是林湘乔装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