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打桩生(25)
打从郑奎、吴力农和黄氏被抓获的那一日起,已无需验尸推案,大多数的卒务落在了豫州官衙上边,段慈碌于审问案犯,诸觉、叶昭则是马不停蹄地记录案供,景桃在沉箱之时所抄录的那一份线索成为重要的呈堂证供,帮了他们不少大忙。
供述案情之时,吴力农和黄氏面色俱是凄然,黄氏面如死灰,而吴力农面上除了愧怍,更是多了一份如释重负的坦然,他们交代了所有罪过:“知府大人放心,以上所言,句句属实,罪民能与水部主事郑大人当堂对质。”
郑奎的嘴比较严,口风也紧得很,段慈磨了他整整三日三夜,才勉勉强强让他供述了所有的罪证。
叶昭和诸觉将证供一张又一张的搜集好,慨叹道:“明明证据在手,但这个郑奎也能尽是睁眼说瞎话,说侯爷和景桃并非他害的,是他俩失足掉入箱中,箱子又是自己跌落海中,但凡是什么事儿他都能撇开得一干二净,此人脸皮厚得让人叹为观止。”
因是员外郎魏醒和主事林崖亦是同属工部,必是受到一些牵连,他们也必须提交一份证供,原本回京述职的时间,不得不又拖了整整七日。好在案子终于算是跌跌撞撞地审完了,案桩水落石出,吴长生的事迹也被豫州城的百姓们广为流传,大伙儿既是为吴长生的良善感动,又是对吴长生所遭遇的恶意感到悲痛与愤懑。
因此,有富人特地集资遣人,在朱雀桥桥墩之下为他筑了一尊无字墓碑,周遭的百姓接连敬奉祭品与钱帛,恳望超度吴长生的一缕冤魂,能安然转生。
而吴力农与黄氏栖住的那一座渔村,吴珏与吴婉兄妹俩则是受尽了邻里街坊的冷眼,爹娘入狱背负上了骂名,他们也受到了巨大牵连,每日都有人往家门前扔死鱼死虾烂鸡蛋,迎面便是劈头盖脸的谩骂:
“老鼠的儿子就是就是改不了打洞的德行,当爹当娘的如此狠毒杀了大儿子为了点钱财,想必你们这俩小兔崽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用你们长兄的命换来的银子吃好喝好,也能活得如此安然,心咋那么黑呢,长大后定是毒瘤!”
“没错,识相点滚出咱们村!别尽给咱们抹黑!咱们村虽不富,但品德不至于沦丧这种地步!”
“明明是土鳖,偏偏装阔,要穿金戴银,啧啧,有多大的肚量就挣多大的钱,居然还搞起杀儿子的勾当,人性恶劣成了什么样儿!”
“别看俩王八羔子岁数小,但他们爹娘早已教会他们怎么谋财害命,还是让人胆寒,这村不能容他们!让他们赶紧滚!”
……
一片谩骂声中,渔村的村民们就差拎着杀鱼的屠刀,冲着吴珏和吴婉身上招呼过去了。
村内所有的小孩都被爹娘严声告诫,不准与吴珏吴婉玩,他们都是杀人案犯的孩子,品性败坏,攒了一心窝子脏念头。
后来,还是段慈亲自出面,查找了吴力农与黄氏的族谱,吴力农并无直系亲戚,但他发现吴力农有个栖住在扬州城的表堂哥,此人尚未成婚,却是身家阔绰,在扬州城做钱庄的营生,为远近百姓也所熟知。
于是乎,段慈遣人把这位表堂哥寻来,表堂哥听闻吴力农弑子一案以后,唏嘘不已,便愿意把吴珏吴婉接到扬州。
这些杂碎之事,林林总总,都是景桃在病榻上躺三日醒转后,听林甫细述得知的。
景桃从木箱之中脱困,被救上了轻舟以后便昏迷了过去,昏睡了近两日两夜,发了一通高烧,几乎把她烧得糊里糊涂,灼烫的梦里,全是那人散漫的晏晏笑意,还有,他一双温热的大掌包裹住了她的手,掌心紧紧相贴,他纤长匀称的手指顺着她的指缝,与她缓慢地十指相扣。
梦里起了雾,白蒙蒙的水色雾气里,她追溯起那个落在了她鼻梁的吻,蝴蝶驻足的触感,她似乎想要更进一步,渴盼得不想仅止于此。
梦境旖旎又缠绵,轻染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全是惹得景桃又羞又恼的场面,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都在狂热发烧,她几乎要与那人烧熔在一起,他的笑意散慢又轻佻,哑声唤她的名,音色拖腔滑调,却又专情性感。
醒来时,景桃发现后背处浸湿了,肌肤上起了一层薄汗。从宫中派来的御医告诉她:“小姑娘,你现在的烧好不容易退了,但你体质极其虚寒、肝气不济,且近日操劳过度,风寒容易复发。近段时日,你多注重休憩、按时用药,身体便能很快恢复过来。”
景桃面露隐忧:“侯爷呢?侯爷伤势如何?”
御医捋着白长须,笑道:“侯爷虽然背脊负伤,但好在凶犯没把刀刺中要害处,加之侯爷常年习武,身子骨强健,不出五日便能恢复好了,小姑娘与其担心侯爷,还不如担心你自个儿,瘦皮没骨的,又怕热又怕寒。近日不能吃生冷辛辣之物,务必按时歇息,懂否?”
御医交代完几句,又看了近旁替景桃记录下医嘱的林甫一眼,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复对景桃道:“这小伙子蛮不错的,守了你三日三夜呢,寸步不离,诚心真意还蛮足。”
御医走后,景桃思绪回笼,她看到院落的屋外积了一层雾气,朗日晴照,婆娑树影游曳在地面,她的视线在顾淮晏的院子里停驻了一会儿,遂是对林甫剀切地道:“林大哥,你真是一个好人,帮我这么多次,我不知该如答谢你才好。”
林甫不知自己又被发了一张好人卡,他摸着脑袋傻呵呵地笑了笑,景桃眉眼弯弯看着他,他黝黑的脸膛便是泛起了微红,摆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景桃知我心意便好。”
景桃轻声笑了笑,有意略过话题:“林大哥想喝咖啡吗,趁我现在恢复了些气力,诸觉和叶昭又刚巧在府内。”眼下即将结案,她预测顾淮晏在三日之内即将启程回京觐见圣上,照此,她待在豫州城内的时间不多了。
在原书当中,剧情进展至这个节点,正派女主亦是时候该出现了,此则亦是就在顾淮晏回京以后的事,京城之中届时又将发生一桩大命案,顾淮晏负责审理此案,而女主凭验尸之能名动京华,深受顾淮晏赏识。
女主因此任职于京兆尹府,平步青云,事业线也与顾淮晏的感情线锁死。
此时,自是没景桃这个炮灰女配什么瓜葛了。
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小失落,这一份失落俨似冰镇好的深夏酸片柠檬,在她心腔里慢慢膨胀起来,无数的气泡积压在心腔,让她有一瞬的窒息。
景桃不自觉想起了一场纠缠缱绻的、满含春情的梦,让她一方面颇觉羞耻,但另一方面,她却又是释怀。
经过与顾淮晏多番接触,这一位侯爷并非原书当中那般不好对付,他的人设也并非原书所塑造得那般刻板。
原书写他风流,她却也没见他没接触过什么美人,亦是并无借着公职去逛楚馆秦楼。
恰恰相反地是,他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眸,藏着万千引力,俨似塞外垆边月,眼波潋滟而温柔似水,仅一记抬眸,遂容易勾人深沦。
他待她温柔,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辈,耐心又体贴,一步一步手把手引导她,在这两桩命案之中,他的节奏不疾不徐,赋予她很大的主导权。
他的气质与众多急于判案了事、亦或是为稻粱谋的朝官截然不同,他本心纯粹得毫无杂质,对下属很少露凶相抑或摆官架子,他天然有让人信服的引力。
思绪如纸筝,在记忆里兜了一周,很快又回归现实。
景桃抿了抿唇,失落归失落,但以后的日子里,纵使见不到顾淮晏,她依旧能顺风顺水地过下去,过好当下,安然做好本职,不负初心,亦是不为枉过此生。
甫思及此,景桃撇除了杂芜思绪,切换回日常里那个简单淡泊的小仵作,她勾起唇角笑了笑,没有率先去跟顾淮晏报平安,而是先去携林甫跟诸觉、叶昭二人碰面。
恰值午时前一个时辰,景桃换上了常服,一席月白雪底描枝的罗裙,外罩毛绒披风,袖口与合襟领口皆绾了精细结带,衣袂淡薄轻盈,犹如素雪装裹,穿在身上好似一朵绽开的白色花朵。
深夏的午后日光并不甚明烈,官衙刚刚结束一场审讯,各色官职的人鱼贯而出,景桃在验尸堂等到了叶昭和诸觉,这俩七尺男儿见着景桃,丢下如山般的笔录卒务,双双都惊红了眼,冲着她一个劲的嘘寒问暖,如不是林甫横身挡着,他们俩都差点熊扑上来。
景桃淡淡一笑,问他们:“目前案情审讯得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林甫已经跟诸觉和叶昭透露过景桃的身体状况,三人自是不愿意让她干活的。
诸觉擦了擦眼睛,摇了摇颅首道:“没甚么事需要景姑娘做了,案犯们已经全部供述罪证,段大人也已为吴珏吴婉找好了归宿,眼下就差把这些验状写好。”
景桃也不勉强,对他们道:“写验状虽是简单,但也耗时耗力,既是如此,我做些咖啡给你们尝尝,应该能够起醒神之效。”
三人听景桃终于要下厨做咖啡,纷纷兴奋得不得了,期待地搓搓小手,景姑娘到底是什么神仙女子,生得淑美俏丽,还既能验尸判案,也能下得厨房!他们好想供养她一辈子!
诸觉和叶昭亢奋得连验状也不写了,自主给自己放了一个时辰的假,率先去帮景桃打理厨灶,林甫陪着她去附近集市上购置制作咖啡该用上的食材物料。
两人并肩出门的场景赶巧被禹辰撞见,禹辰感到颇为不妙,这两人居然同框了,他心中挣扎了几下,还是赶忙将此事禀告给顾淮晏。
顾淮晏正在书房披衣翻阅公文,闻此事,眉眸晃过一抹深色,他等她前来报平安,结果等到了她与林甫出府的消息,嗯,很好。
顾淮晏散漫笑了笑,面容毫无恼色,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无,仅道:“他们去做什么?”
禹辰道:“卑职刚刚瞅见叶昭和诸觉正在整饬后厨,他们商议着,说要等景桃去做什么……咖、咖啡?”
顾淮晏了然,修长的手指轻叩在桌案上,之前在木箱里,她也说她会为他制作咖啡,原来她是会为一群人亲手制作,他仅是一群人之一,并非什么优先待遇。
顾淮晏眯了眯眼,沉声呢喃:“还真是小白眼狼儿。”
禹辰冷汗直下,不敢言语。
顾淮晏散漫地笑着,微微摇了摇颅首,对此事一笑而置,浅啜了一口茶,且问:“我命你调查的事,你查得如何?”
禹辰轻咳了几声,先是速速将门窗阖上,确认并无听墙角的人以后,适才道:“禀侯爷,卑职遣人到恭州城走了一遭,对于景姑娘的身世约莫有两种版本。”
顾淮晏闻声,来了兴致,略一扬眉:“说来听听。”
禹辰恭声道:“第一种版本,就是景姑娘是个孤儿,十年之前被爹娘遗弃在某个偏僻村落,恰巧被途经的名仵作景知远捡到,收为义女,而景桃这个名字,原是恭州府衙内某个女仵作的名字,碰巧亦是姓景。后来这位女仵作撂手逃职,景姑娘遂是冒名顶替了这位女仵作,沿用至今。”
“这一桩事,起初除衙门的人知道,其他人皆是一概不知,还以为景姑娘与景知远乃是亲父女。景姑娘便是那时候跟景知远学习验尸手艺,景知远未曾娶妻生子,将景姑娘视若己出。但景姑娘那些年的验尸能力极为一般,甚至遭受众嘲与欺侮。”
“卑职去恭州府衙调查过,衙内的人皆对景姑娘的能力不看好,称景姑娘见血会晕,见尸骨会反胃,身子骨娇弱,连勘验要用的刀也执不起,”禹辰抿了抿唇,继续道,“在白鹿县那一桩案件里,赵知县也说,那是景姑娘初次勘验尸骨,经验极其单薄,她来洞穴外,仅见了一根人骨,整个人便晕厥过去了。”
顾淮晏眯了眯眼,手指轻抚着嘴唇,眸色之中掠过一份忖量:“我初次见景桃,她勘验尸骨之时倒是颇为冷静不惊,不论是验尸手艺亦或是推论,皆是精细缜密,不似是初次判案。”至于晕血,他更是未曾见识过。
禹辰点了点颅首,一脸匪夷所思地道:“这亦是赵知县的疑惑之处,他说,打从景姑娘在洞穴之外昏过去一阵以后,醒时就如变了个人似的,气质颇为从容,就连验尸的手艺亦是突飞猛进,不再是畴昔那位冒冒失失的小仵作。”
一抹兴味如碎雪浮冰,浮现在顾淮晏眼中,景桃前后两番变化如此巨大,难道她是厚积薄发,之前得到愚钝和冒失都是刻意演绎出来的?
这可以暂且不管。
顾淮晏问禹辰:“第二个版本的身世又当如何?”
禹辰踯躅了片刻,道:“景姑娘乃是朝中某罪臣之女,此位罪臣遭到抄斩,而景姑娘被人救走,沦落至豫州城的偏僻村壤里。”
顾淮晏眸底落下一抹黯色:“罪臣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