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打桩生(26·完)
饶是顾淮晏见过诸多风浪,此时难免有些怔然,当朝罪臣颇多,但唯一落得满门抄斩的,当真就仅有那一位。
顾淮晏眉心微微蹙了一蹙,拂袖伸指,指腹缓缓摩挲着尾戒,凝向禹辰:“此些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
禹辰满面肃色,道:“这些事儿,乃是卑职在恭州城府内寻了几位与景桃相熟相知的邻居得知的,其中一位邻居是个郎中。这位郎中先生与景知远接触过。约莫是十多年前,当景知远将景姑娘捡回了府衙上之前,路上先带她去看了郎中,郎中见景姑娘已经晕厥,满身是血,遍体鳞伤,身上的衣物发饰及其他物件却是皇家所有,便是满面惊愕。”
“起初郎中只知道景姑娘是从京城来的,后来因景姑娘体弱多病、体寒虚弱,隔三差五会往医馆抓药,与郎中接触时间久了,他才慢慢从景知远口中得知,景姑娘出身皇城衍氏。”禹辰按捺住心中震愕,“侯爷,卑职虽未有十成十的肯定,可就是咱们所知道的那个衍氏。”
一抹似笑非笑的深色掠过顾淮晏的眸心,皇城之内,他只知“一纸奏折清君侧”的衍氏。
禹辰继续道:“劲衣使寻到了一位曾在景家看门的家丁,家丁说景知远对景姑娘煞是器重与疼爱,虽然她前几年勘验尸骨之技艺委实糙劣,亦遭府衙众多冷眼热嘲,但景知远从未放弃景姑娘。
“在十多日以前,景知远从濠州回程,那家丁把景宅关门闭户了,说这是景知远的意思,少有的几位傔仆也遣散了,邻里街坊以为是景知远要出远门,但景知远特地跟恭州知府知会了一声,他这是要带景姑娘回京。”
“景知远离开恭州城府前,跟郎中碰过一次面,那郎中说,景知远此回生了隐疾,遂是无论如何在他死前,绝不能让她留在恭州小城县一辈子,至少要让她回到京城,纵使夺不回属于自己的名分,但能在京城城府内谋得一官半职,亦是极好的。”
顾淮晏顿住摩挲尾戒的举止,眼前浮现少女巧笑倩兮的娇俏模样,眸色澄澈而纯粹,一颦一笑含着羞,她的眉眸藏不住事。看样子,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出身衍氏这一事,否则,看到他,便要露出不自在来了。
毕竟,十多年前年,揭穿衍氏谋逆策反之心、最终引得丞相府满门抄斩的人,便是他的父亲,国公府的世袭楚国公。
顾淮晏暗眸深敛,十多年前他仅十五六岁,在衍氏遭遇满门抄斩以后,听楚国公扼腕叹息地提过,衍相衍承旭,乃是两朝榜上有名的谋臣。
其人有经世之才,心性高旷清逸,极善谋断,却是胸有浩瀚丘壑,心系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前有在庙堂之上效忠先帝,待先帝驾崩以后,后有扶年幼的新帝登基,助其整饬赋税、设立学堂,筑起一片海晏河清之山河图。
衍相的美名举朝皆知,在顾淮晏十五岁入了翰林那一年,楚国公甚至带他去拜访过衍相。仅见一面,他便被衍承旭的气度臣服,楚国公是习武出身,阳刚而糙气外显,而衍相亦是习武,但常年饱读国策诗书,且广游山海、闲作曲赋诗词,在武的筋骨之上完美糅合了文气,人虽已至中岁,但气度澹泊清雅,宁谧斐然。
顾淮晏依稀记得,衍相夫妻俩有个小千金,但这位小千金那时候不巧跟着衍夫人回娘家省亲去了,他未曾见上一面,衍相与楚国公私下碰面亦是常商议朝中事,嫌少论私人是非,照此,顾淮晏未曾听闻过小千金的事。
楚国公与衍相素来交好,却从未想到,一向柔和散淡、沉静灵透的衍相,居然生有策反谋逆之心,有朝一日,居然将“清君侧”的奏折递到了新帝眼前,道:“愿圣上清君侧,以靖国难,佞臣竖宦一日未除,民心便是难安。”
古来帝王便是忌惮有人教他做事,衍相斗胆触了新帝的逆鳞,加之丞相府内搜掘出了大量与边陲外戚掌握兵权之人的文书,衍相谋逆之心实锤,衍氏便是一朝成为了新帝杀鸡儆猴的祭品。
在衍氏遭刺以后,顾淮晏听闻楚国公说,丞相府的小姐寻不着了。当时小千金只有五、六岁,楚国公不忍对一小女娃动手,也没让人刻意去寻她下落,而已遣人随手将丞相府的一个幼龄侍婢打扮了一番,装成小姐模样,走了一出偷梁换柱。
楚国公办事,新帝素来放心,这个小小伎俩也能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宰执朝官的眼。
而今,顾淮晏亲耳听到,小仵作极可能是十多年前被救走的那个小千金,她是故人之女。
禹辰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此事是否要告知景姑娘?”
顾淮晏摇了摇颅首:“不急于这一时,她现下晓得了反而对她极为不利。”
他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微微塌陷了一块,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吩咐禹辰道:“小仵作身世疑点还有很多,身份若有变故,那些郎中、家丁也不可能道尽,让京里的人去查,速速查个明白,此事务必守口如瓶,切勿让其他人知晓。”
禹辰一想,侯爷说的有道理,便点了点颅首,领命退下了。
顾淮晏独自倚在榻上,眸色悠悠,他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幼时常跟长公主殿下入宫,有好几次看到衍相伴在圣上身边,衍相出事以后,圣上虽下令让人抄斩衍氏,血洗丞相府,但衍相死后,圣上沐斋了整整三个月,还暗自命人赐了衍氏丧仪。
顾淮晏从未想过,自己今朝能见到衍相的小女儿。
小姑娘原来姓衍,讳是什么呢?横亘着十多年的流转光阴,他揉了揉眉心,一时之间难以记起。
直至敲门声起,顾淮晏似才从轻微的怔神之中回神,看着门扉被轻轻推开,少女着一身月白罗裙,瓷肤雪肌,眸光弯成月牙状,素手端着一碗浓酽的东西,款款踱至他案前,双手捧着碗盏,递送至桌案上。
“侯爷,这是民女烹煮的咖啡,气息稍微苦涩,您可能不会很习惯,但能够起到醒神之效。”
顾淮晏散漫地笑了一笑,看了碗盏当中的咖啡一眼,执起茶盏,浅尝一口,咖啡香浓郁如丝绸般滑腻,与他寻常喝得茶不太一致,但温暖香觉之独特,顺入喉管直抵肺腑,沁人心神之余,足以让人倍感蕴藉。
少女双手微微托着腮帮子,眼眸晶亮如细碎融雪,双膝半跪在榻前,细瘦的身躯微微前倾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喝,他喝完一口,她便眨着眼,问道:“侯爷,咖啡味道如何?”
就好像一只小猫崽儿,小心翼翼地凑近,颤颤悠悠地软着嗓子讨好似的,少了往日的拘谨和拘束,少女的行止更加怡然自得,自然大方,让顾淮晏感知到她身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似乎……心情很不错。
顾淮晏看着景桃的眉眸,散漫笑了一笑,不答反问:“他们觉得味道如何?”
景桃怔了老半晌,适才反应过来顾淮晏话中的“他们”是谁,慢着,他为何要提起他们的意见?
景桃不解,困惑地眨了眨眼,只道:“林甫他们都觉得苦涩,可能是我咖啡豆磨得过浓了,所以侯爷这一杯,我特地将豆子磨少了一些,添了一勺糖,以中和苦味。”
顾淮晏不自觉勾唇浅笑,眸色晃过了一抹促狭,浅啜几口:“甚好。”
他这一句话暧昧不清,景桃不知是他夸的咖啡,还是夸得是她的做法,亦或是,在夸她。
饮啜完咖啡,顾淮晏没有率先出声,景桃也不敢妄自发言,空气掠过了一抹空白沉静,熏香与烛火还在曳动,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最后是景桃磨不住,顾淮晏一直噙笑凝视她,含情的桃花眼碎光流动,他不遮掩什么,视线光明磊落地落在她身上,她被看得不自在,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曾前,顾淮晏很少直视她,纵使是看,也不会如此这般……冠冕堂皇。
景桃正想端起茶盏就逃之夭夭,顾淮晏亦是随之起身。
少女刚走到门扉处,身后人低哑地唤了一声:“景桃。”
“在!”景桃僵着身体,仓促地转回身,眼睁睁地看着顾淮晏步步走近,须臾,她手上的端盘茶盏被抽走,接着,小手落在了他宽大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温热而匀厚,常年习武的茧子贴着她的肌肤,磨砂的质感,也慢腾腾地磨在她心上。
“侯爷……”景桃怔愣地看着他的手指顺着她的指缝,与她手指相扣。这般场景,与她那一场梦中极其相似,甚至一模一样,交叠在了一起。
顾淮晏的动作自然而然,牵着她的小手,牢牢实实地扣着她,此事似乎是在他的情理之中,却委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尤其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晚些时候夜市人会很多,你我就维持这般的姿势,这样彼此皆不会走散。”
景桃心跳如擂鼓,顾淮晏到底是什么意思,牵手一事对于古代的女子而言,只能是心仪之人才能做,可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就像看一个尚未长大的丫头。
也对,他今岁二十五,她才十六,两人相隔九岁,除了年岁的差距,亦有身量的差距。当顾淮晏近身立在她眼前时,她的脑袋仅低他的胸膛,像个小团子似的。
之前在木箱之内,他对她百般呵护与照顾,亦是如长辈庇佑后生一般,一行一止鲜少有僭越之处,皆是温雅有礼,只是多少有擦枪走火的时刻,例如,那猝不及防的碰鼻吻,轻捏她的下巴,触碰她的耳珠,以及用轻浮之言撩拨她,但此些她也鲜少往心里去。
顾淮晏……真会心悦于她吗?
这不太可能,她一个炮灰女配怎能抢了正派女配的戏呢?顾淮晏这般天选之子,只有女主那般拿了最佳剧本的人才能匹配上吧。
景桃心内挣扎又纠结,心下落了几层灰,遂是不太自然地伸手从顾淮晏掌心处挣脱,缩在了袖袂之内,人亦是后撤了好几步,磕磕绊绊地道:“不、不必了,民女识的路。”
顾淮晏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模样,温声说:“那好,现在先外出四处逛逛,吃你想吃的,也买些好玩的捎回去。”
景桃一听能好吃的还能逛街,心下倒是雀跃起来,她穿到这个世界,还没能真正吃喝玩乐走一遭。景桃在吃喝方面的心思一向干净纯粹,奉行享乐主义,她唇角不禁翘了翘,撺掇顾淮晏赶快走,刚刚一点的小郁闷也变得无影无踪。
一个时辰后,顾淮晏先换下一身常服,遣散劲衣使,单独带着景桃乘舟去豫州城周边逛了一逛。
景桃首先看中了糖包子,顾淮晏付了钱后,她便捧着超大个的糖包子吧唧吧唧啃着,蹦跶着跟在他后边,乖俏得不行。
漫天水汽浸过的河道之上,红墙碧瓦,矮檐流水,一叶轻舟穿行在夹道的瓦肆食街中央,舟上穿着粉白罗裙,长得粉雕玉琢一般的少女,引得其他舟子路人纷纷侧目。
甚至有其他乘舟的少年公子,各舟朝景桃吹了一声口哨。
景桃还在啃糖包子,忽然眼前却是一黑,顾淮晏伸手降下来了船舱的簟帘,阻挡住了她眼前的视线,景桃微微懵然,顾淮晏悠然道:“河面起风浪了,你病情刚痊愈,不能受凉。”
景桃不疑有他,心窝子被他的话音烘得暖暖的,一时情动,主动把啃了一小半的糖包子伸到他面前:“侯爷,要不要尝尝包子呀,有点甜,但胜在馅料放得很足,包子也香。”
话既出口,景桃便反悔了,让武安侯尝她一介贱役吃过的东西,这摆明儿是以下犯上,她心内半是慌乱半是忐忑,血液都吓得拔凉拔凉,人赶紧亡羊补牢道:“那个……那个,侯爷,民女口拙,讲错了,民女有一个新的、没动过的包子——”
“别动。”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一个温实的手轻轻捏住。
景桃娇小的身上,覆落下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她眼睁睁地看着手上的糖包子,在她咬过的地方旁边,又少了一小块。
在顾淮晏轻咬的过程之中,他的薄唇似乎无意触碰到了她的拇指,两番温热相触,景桃的手心俨然炙炽起来,捧着那剩下的糖包子,似乎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她继续吃也不是,干捧着不吃似乎也不是。
顾淮晏慢条斯理地咀嚼,尝毕,一对桃花眸翘了翘,半眯着看向微愣的少女,轻笑:“的确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