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打桩生(1)
豫州坐落于恭州东南一侧,毗邻江南水镇的地界,水路的面积要甚于陆路,假令是乘快马驰行,尚还不如一筏轻舟来得迅捷。原本陆路要耗费上七八日的光景,在轻舟之上,仅要三四日便可。
遂此,在第一日晚夕时分,一众队伍在暮云金蔼的掩映之下,抵达了渔人津渡,粼粼长波之上,熔入了几寸薄金般的光,那处早已有一轮双楼快舟停泊于岸畔,一列提刀披锐的劲衣使静候在侧,周遭的渔夫船民已被清空,徒剩下江风轻拍浪沙之声。
“今夜便在此舟歇下。”
逮自朝暾时分,这一众队伍便是未曾停过,路途有多远,景桃便是睡了多久,睡至日头西堕才堪堪醒转,她在昏暗光线内之中缓缓睁了眼,发现自己身上裹了一层衣物,但林甫已是不在马车内,正准备寻人间,马车滞了一滞,一角襜帘被搴起,禹辰来唤。
随着帘子搴起,数抹薄金色日光缓然入内,景桃眯了眯眸子,见到了打马行在马车右前方的林甫,她迷惑地看着林甫,为何有马车不坐非要骑马?
路途上,林甫本人也很迷惑,为何侯爷要让他骑马呢?
前处,一列劲衣使为首的一位踱至顾淮晏身前,道:“侯爷,此舟一切行当已经拾掇完毕,艄公备齐,就等侯爷上舟。”
顾淮晏微微颔首,不曾多言,利落地翻身下马,漆眸一转,视线落在了后边那一辆戗漆华盖的马车上,这一路途未曾停歇,他原以为凭小仵作那娇弱的身躯可能承受不住颠簸,却不想随扈告知他,启程没多久,她便酣然入梦,甚至连午膳都径直省下了。
他一抬眼,正巧撞见马车内的少女探出了脑袋,许是睡得久了,少女意识还有些迷蒙,抬袖伸指轻轻揉眼,眼前夕阳西下,残阳如火,光影一寸一寸爬上了她白皙的小脸盘儿上,一绺长发略显缭乱的贴在了她的颊侧,不仅不失仪礼,反而娇憨可掬。
在景桃行将察觉到顾淮晏看她时,他不动声色地把视线撤了回去。
双楼快舟上飘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绣着某个图腾般的纹路,应是哪一家在当地称得上名的船商字号。
双层小楼的格局称得上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层层雪帆迎风飘飏,有可在千浪竞逐之势,远观上去,整体气势磅礴却也低调,舟身看上去轻盈如羽,但其间的木料作工却繁密精细得很,也使得此舟格外□□硬实。
一道竹排小桥从快舟上绵延下来,桥的另一端与岸畔码头相接,在一列劲衣使的恭谨率领之下,顾淮晏率先入舟。
只待景桃的马车泊近码头岸畔,即刻舟上来了一位行事麻溜的小厮,他屁颠屁颠地前来,将襜帘帘角一掀,殷勤热络地铺好了毛毡,摆上了绒凳,且道:“拜见夫人!……”
景桃正欲弯身下马车,听闻此声,心脏突地漏跳一拍,面色显著地变了变,极为担忧地朝舟上那人看去,那近旁禹辰和林甫都是齐齐滞住。
小厮这一声清跃嘹亮,如戏曲唱腔一般游荡在众人周遭,让人颇为提神醒脑,那些随扈和劲衣使闻声,脸色皆是异彩纷呈,面面相觑,继而好奇地循声望去。
顾淮晏已至舟上的甲板前,闻此斯言,桃花眸落入几抹莫测的光,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
我没有!不是我!别瞎说!
景桃遵禀着不欲与主角团扯上什么关系纠葛的原则,极为正色地做出正面澄清:“我不是夫人。”
那小厮被景桃严峻的面色和声调唬了一跳,两股战战,转口道:“啊这……那便是少夫人!……”
这座名商号的快舟载过诸多显贵名流,其中也不乏京城官员,小厮觉得但凡有女眷,那势必是眷属偕同随行。加之这一众队伍、马车还有随扈,阵势矜贵,那么马车上的至少是个身份尊贵的夫人或者少夫人。
景桃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那林甫想来帮忙说话,禹辰快了他一步,向小厮低斥道:“莫要乱认人,这位是我们家小小姐。”
一抹大写的囧然之色爬满了小厮整张脸,好在他是个机灵的,深深躬身谢罪,快言快语道:“小小姐赎罪,小的只是看公子俊逸倜傥,小姐昳丽淑美,所以就以为……咳咳,是小的看岔了眼,”说着侧过了身,手肘九十度屈伸,谨声说道,“小小姐这边儿请——”
顾淮晏在舟上款款负手而立,见得此况,眸中莫测的笑意益深,并不言语,小仵作心惊胆颤地看过来,两人的视线遂是在半空之中对撞上,小仵作嘴唇动了动,想要澄清,但顾淮晏眸光一敛,返身入了船楼。
景桃:“……”
她下了马车以后,步履有些虚浮,她自是不敢认了这声小小姐,那禹辰道:“若不这般说,这一路上,人人都得当你是少夫人,逐一澄清解释更是繁琐,还不如先将错就错一下。”
听着禹辰如此道,景桃绷紧的神经稍稍舒缓了些,却听林甫问道:“既然小景是小小姐,那我是什么?”
禹辰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侍从。”
林甫:“……”怎的这差距如此悬殊!
一行人也陆陆续续上了双楼快舟,乍离甲板,入了厅门之内,景桃便见掌船的船主正颇为殷勤热络地在顾淮晏面前说话,“船上有三间上房,公子与小姐皆可入住,还有七间二等房,给列位侍从影卫大哥住也管够了,船中热水已烧好,晚膳也备下来了,对了公子哪里人,吃得惯辣吗,晚膳送去房中还是在厅堂内用?”
顾淮晏已往二楼去,言简意赅:“送来房中。”
侯爷步下生风,禹辰带着景桃、林甫二人亦随之上了楼,只待上了楼去,便瞅见顾淮晏停驻在第二间上房前,看着景桃,指了指尽头:“你去那儿。”
景桃应了一声,独自走入尽处的上房中,也即是第四间房,而林甫则被分配至第一间,栖居于顾淮晏隔壁,禹辰则自是跟着其他随扈、劲衣使住在一楼,第三间房是空无一人的。
景桃觉得顾淮晏这样分配,从客观上而言很正常,循从男女有别之道,但从主观上观之,觉得有些奇怪,林甫距离她有两间上房的距离,中途还得经过他的屋门。她跟林甫说话聊天的机会都全没了。
走入上房,房内燃了香烛,扑鼻便是沁脾香气,屋内寂静无比,窗扃之外便是绵延千里的渔火江景,走进可闻涛涛浪声,落霞与孤鹜起飞,夏水共长天一色,有那么一瞬间,景桃怀疑自己不是去出差办案,而是前来养身度假的。
赏完了景致,景桃循着自己的性子先去洗浴,沐浴完毕,换上了备用衣物,再是用过了晚膳,她便打算回溯一下当下剧情处于原书的什么阶段。
刚要思忖一番,房门忽然响了,景桃微滞,起身开门,却见是禹辰,他看到她的模样以后,立即垂落视线,不太自然地道:“侯爷……让你过去一下。”
景桃缓缓应了一声,阖上门的那一刹,她适才发觉自身的打扮,头发随意地披散着,身上仅着里衣,小腿大刺刺地从挽起的裤腿上露出来,甚至连衣带都是随性系着的——她在前世的宅女生活的习性依旧保留迄今。
忍受着格外尴尬的气氛,景桃按捺发慌的心跳,迅疾换上出门的衣物,顺带用根簪子把披散下来的头发盘成发髻一束,从头到脚重新整理了一番着装,在铜镜前反复确认外貌无虞以后,适才松口气出门。
走到顾淮晏房门门口,敲了敲门,下一刻,门便开了。
“进来吧。”房内的人淡声道了一句。
景桃战战兢兢地入屋,只见顾淮晏身着一件闲适松敞的黑玄锦袍,见着她那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他眉峰微微地挑了挑——怎么,她好像很怕他。
景桃俏生生地伫立在他面前四尺开外,他狭着眸子看着她,她一时如芒在背,她原以为禹辰也将林甫叫来了,结果并没有,偌大的空间里,飘荡着清淡好闻的木霜气息,两人静处其中,景桃那无处安放的视线有些局促,不能四处瞟,视线只好规规矩矩地落在顾淮晏下颔的下方的位置。
顾淮晏许是刚沐浴完,滚线襟口略略散去开些,里边肤质温如玉、莹润潮湿,益发显得人之气韵清逸毓秀,景桃眼中,一霎地写满了非礼勿视四大字。
“来这坐下。”他未察她心中所思,仅是指了指近处圆桌一侧的圆凳,说着,也走至圆桌对侧一端,随性地拣了一张圆凳坐下。
景桃审慎地坐落,听他说:“此回捎你南下勘案,是以验尸为重,案情本身是由刑部、豫州衙府在管,你无须紧张。”
景桃闻声,心底舒然一分,虽是料到案情情势严峻,但如今顾淮晏这般说,想来比她要想得难办些。
“今日坐马车累吗?”
这一问,景桃瞬即正襟危坐,脸颊泛起臊意,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在马车上睡了差不多大半日了,而对方定是以为她遭受到路途颠簸才出声关切一番,她眼观鼻鼻观心地道:“没侯爷累。”
话音甫落,她听到顾淮晏似是笑了一声,他道:“这一桩案子虽是旧案,但也不好耽搁,豫州是个水镇,走水路较快些。”
景桃点点头,应声:“民女明白。”说完,她心头划过了什么,抬起了眸,斗胆道,“恕民女冒昧,不知侯爷方便不方便把案子交个底?”
倘若知晓了案情,那么她便能很快寻到原书之中对应的案件,心中也好有个大致的脉络。
顾淮晏凝眸忖量了一番,拂袖悬腕在圆桌上,指节轻叩在桌沿:“你可知道豫州的朱雀桥?”
朱雀桥……
景桃把这个词放入原书之中搜寻了一番,颅首之内便飞速涌上来了一些信息,道:“民女略知一二,这朱雀桥乃是圣上五年前所建,为最负盛名的桥梁之一,联结南北通商口两岸,方便了商贾贩夫的走动,也让豫州变得逐渐富阔起来。”
顾淮晏眼神一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懂得还蛮细致。”
景桃心沉,拘谨地掩饰道:“侯爷莫要折煞民女了,此些都是民女听闻师傅讲的,民女也就记下了零碎。”
顾淮晏审视着少女面颜上的微表情,薄唇轻抿,又问:“你可知朱雀桥与豫州本身的联结?”
景桃细细忖度,脑中晃过几个版本的回复,却都不甚笃定,最后仅是拣选最为保守的答案道:“民女听闻豫州的百姓临水而居,那么困扰百姓最大的问题也可能是涝灾,尤其是每逢暑月天气,江海涨水旺盛,江岸桥梁的堤坝最为难守,遂此,修此朱雀桥,其最原始的效用可能是防洪泄水,惠利一方民生。”
话毕,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顾淮晏,这题她是裸答,然而出乎意料地是,她从对方的漆眸之中寻觅到了一丝赞许之色。
——论学好高中人文地理的重要性。
顾淮晏眯了眯眼,“你说的没错,朱雀桥最初修筑的目的便是为了泄洪惠民,五年前,由工部尚书亲自领旨遣人前往豫州筑桥,耗时近半年,朱雀桥建成之时,据闻当日下起了大雨,但城内的百姓却没再遭受到洪灾之扰。抵去岁为止,豫州城一直风调雨顺。”
景桃听出了些端倪,心中有了些许猜测,道:“今岁朱雀桥可是出了些问题?”
一抹深色掠过顾淮晏的眸底,他浅笑道:“你猜的不错,在一个月前,临近防洪之时,朱雀桥桥体出现了部分坍塌情况,一些行在桥上的百姓不慎因此落水,豫州州府极为重视此事,遂是上书朝廷,打算重新修葺此桥。奏折很快批下,这一回朝中仅是派一位工部员外郎和两位水部主事前往豫州。”
此刻,顾淮晏敛了眸色,“但就在半个月前,修缮役事那边说,在桥内发现了一具骸骨。”
景桃心沉了沉,另一方面,她算是厘清了顾淮晏的行程。月前豫州上书朝廷,圣上便命他亲查此事,原本他是自京城南下豫州,但途经恭州,听到了人骨一案,又受恭州知府所托,方才绕道而行,可到底还是为了豫州的案子。
与诸同时,景桃对圣上所派遣的人马感到困惑,朱雀桥这一民生工程出现了如此大的纰漏,但他仅派遣了小小的员外郎和水部主事,看上去对此事并不甚重视。
但不重视的话,圣上又派了顾淮晏亲查此事。
前后这两番行止,委实有些矛盾。
在原书之中,有关朱雀桥的案件乃是顾淮晏亲力亲为的案子,有惊无险地是,在这案子里,女主并没有参与。
景桃偷偷捂着心口,暗呼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