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打桩生(2)
景桃知晓自己此回勘案,并不会碰上那位传说之中的女主,心中遂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之所思,面颜上也不自觉泄露了几分小窃喜,问顾淮晏道:
“侯爷,那一具在桥内发现的尸骸,可有查清身份?”
顾淮晏察见她脸容上浮显雀跃之色,以为她是对案子来了兴致,他眸心微动,语声却是肃沉了几分:“豫州府衙遣人去朱雀桥看了情况,目前尸骸仅露出一些毛发在桥身之外,身体还桎梏在桥内,衙府推测死者可能是当年筑桥的一位民役。”
景桃觉得有可能,凝声道:“民女也这般认为,一般人是不太可能无缘无故死在桥内,倘若死者真是那位民役,会不会是当年修筑朱雀桥时,他不慎跌落桥中的水泥里?”
在前世,景桃勘验过一些被封在桥体、墙体内的尸体,这些尸体绝大多数情况死于窒息,而死因究明,可能是在工程施工期间,自己失足跌落入水泥泥浆内,无人发现继而活活窒息而亡,亦或者是被人陷害而推入泥浆。
前一种死因,是纯粹的意外。后一种死因,则要牵涉到人为谋杀案。按照原书的破案套路,景桃不用回溯都能猜得到,这一桩案子定是一桩棘手的谋杀案,不然也不必武安侯这类大人物躬力亲为。
虽说景桃是个知情人,但作为第一回获悉案情的小仵作,她首先应该把案情往意外死亡的方向看,才能不让顾淮晏生疑。
景桃话音甫落,她倒是觉地顾淮晏的视线沉沉落在了她身上,他狭着眸子,以一种审视忖量的视线凝视她,视线掺了些意味不明的温度,这般目光如冬夜深雪落在她身上,让她的脊椎有些拔凉拔凉,但又有一种莫名被他的视线捂着的温热感,景桃的小心脏被他凝视得颤颤晃晃,忐忐忑忑,七上八下。
……他是生疑了?
“我原先亦是同你这般作想,只消查清死者何时死亡、死因为何等,便能很快断案,”顾淮晏视线幽幽挪开,落在了窗扃之外的江景上,“但圣上对此案是极为忌惮,毕竟,这一桩案子明显犯了先帝的一则忌讳。”
景桃的神色禁不住正了几分,隐隐意识到了几分诡异之处。
顾淮晏也没率先述明先帝忌讳为何,而是问起了一个看似不甚相关的问题:“你知道何谓‘打桩生’吗?”
景桃诚实地摇了摇颅首,顾淮晏便道:“旧时鲁班修筑建筑,曾言,若在一处地方动土之时,必会触犯当地风水与鬼神,为了抚顺鬼神之怒,必须在以活人生葬在工地上,以免工事出现意外。
一言以蔽之,工事动土之际,拿活人活葬以祭鬼神,便是打桩生。”
景桃眉心微扬,此事与崇旺村那男童献祭山鬼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拿活人祭鬼,她原以为诸如祭鬼一说,仅会出现在闭塞僻壤,但没想到在豫州一座如此毗邻天子脚下的繁华水城,亦能传出鬼神之说,委实让她瞠目。
顾淮晏看着她,继续道:“自先帝登基时起,便极其严禁兴修土木工程时,引入一些歪门风俗,打桩生便是首当其冲。而今,在这样一桩大工事却出了这般纰漏,圣上认为此案虽未查清,但已触犯了先帝的忌讳,有散播歪门风俗之嫌,当年负责此案的工部尚书因此事收到了牵连,故此,此回南下修葺朱雀桥一事,他赶不及。”
景桃了悟,桥内死了人,工部尚书自是难辞其咎,尚书被刑部带走,整个工部人事变动就足以翻天覆地,工部侍郎临时要代尚书操理整个四司,最后,也只有一位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员外郎抽得出身,再带两个水部主事上路。
这样的队伍矩阵委实单薄苍白了些,不过顾淮晏之前提及,刑部尚书会参与此案。
景桃心内没有与刑部有关的人物印象,只能沉眸深思案情的来龙去脉,顾淮晏见此,道:“此番你重在勘尸验骨,死了五年的人,究竟是不是当年被活葬在桥身的民役,还尚未有定论。”
景桃应是,心神也微微紧了紧,只听顾淮晏几句,她便已觉得这一桩案子颇为棘手,或许会比崇旺村的案子更为复杂,当年的民役好端端地跌入桥身泥浆而死,此则意外还是人为?
“此案深受圣上重视,牵扯势力众多,可算是国事一列,你亟需用些心思。”看着眼前的小仵作,顾淮晏觉得自己的口吻可能会吓着她,又温软的口吻道,“假令勘验不出,也不必自咎,我不会责难你。”
依和着曳动的暖色烛光,依和着时急时缓的江风,依和着溶溶的无瑕夜色,男人音色如精酿的美酒夜光杯,醇厚温润,音色嘈嘈切切,音序一丝不扣地落在她心尖儿上,他的眸色与他的音色一样,温和似水。
景桃心河泛起一丝细微涟漪,在夜色之中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撇去原书旧有的人设,纯粹地的看待他,她忽而觉得,武安侯其实是挺温柔的一个人,常笑,气质从容而温沉,偶尔妖气腹黑,要不是有身份顾忌在这儿,景桃倒也不打算对他心生畏葸之意,也不会刻意回避。
景桃心下略叹了一口气,藏在云袖之下的手微微拢了拢,起身恭声道:“禀侯爷,民女明白。”
案子的底儿算是就暂且交代完毕,景桃道:“时候不早了,侯爷若无吩咐,民女便告退。”
景桃款款立起身,听着顾淮晏淡淡地“嗯”了声,她略揖了一礼,转身出去,将门阖拢了。
阖上门,景桃正准备返屋,就见林甫正好出门,她见了林甫,这个光景,他应该早洗浴用膳过了,思及此,景桃步履生风,快步走上前去:“林大哥出来得正好,侯爷刚刚跟我交了案底,我们不妨下楼谈谈去。”
林甫看了看她,又瞅了瞅顾淮晏的屋门,面色有些欲言又止,先是跟着景桃一同来到楼下,景桃把顾淮晏跟她交代过的案情的来龙去脉,悉数跟林甫说了一顿。
林甫大致了解以后,面色也有些凝肃:“这一桩案子非同小可,跟咱们以往在恭州所办得案子都截然不同,咱们到了豫州一切都得小心谨慎为妙。”
景桃觉得林甫过于绷紧了,拍了拍他肩膊:“林大哥不必过于紧张焦虑,侯爷说我们只消负责验尸就好,案情的其他部分由刑部负责。”
提及“侯爷”二字,林甫的面色就变得更加凝肃,他正色地看向景桃,把她悉身上下打量个遍,似乎在确认她有碍无碍似的。
景桃被他瞅得只想忍笑,后来听他峻声问道:“侯爷有没有刁难你?或者对你动手动脚之类?”
景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心想这位壮大哥定是误会了些什么,淡笑着摆了摆手道:“都没有,林大哥你莫慌莫急莫紧张,我对于侯爷而言,就仿如阡陌上的鸟兽虫鱼、阿猫阿狗一般,仅作差遣听命之用,不甚么别的。”
讵料,林甫听到此话更是着急:“小景怎么可能是鸟兽虫鱼、阿猫阿狗,侯爷未免也太看不起人吧,你的勘验之术进步如此神速,我相信不费多少时候,你就能继承师傅的衣钵,独当一面……”
景桃笑着看他的反应,听着他的肺腑之词,她心内深处也有波动,拍了拍林甫的宽肩道:“林大哥,你果真是善良又仗义的好大哥,好大哥的形象要一直保持下去才行啊。”
林甫不知自己被发了一张好人卡,看着少女亮晶晶的杏眸,他也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颅首,耳根微微染了一抹红晕。
两人谈完了公事要务,很快各自上楼回屋睡了。
一夜浅眠,第三日的卯时牌分,快舟抵达了豫州一处江畔津渡,隔壁的隔壁屋传了些响动,景桃便很快地醒转了,利落地起身洗漱更衣,收拾好了包袱,临出屋之前她复在铜镜之前检视自己的行装穿戴,一切正常,她提着包袱自屋中出来,赶巧顾淮晏也刚从屋内出来,景桃乖巧温顺地福身行礼。
顾淮晏神态散漫地凝着她,小仵作彷如一枝小朝阳花般,身上泛散着日光的暖和,灵眸如坠落了星子,灵秀清纤,接着,她似是给自己打气了般,道:“侯爷看到了窗外的日光了吗,那是天地赐予的礼赞,是无上的气运,今日大吉,民女会全力以赴地验尸的,愿案子顺利勘破。”
他浅浅抿了抿唇,眸光轻敛,视线朝向槛栏开外的江面,江海之上果真生出一轮朗日,他心内深处添了些霾色的心情,微妙的放了些晴,嗓音不自觉和煦:
“小仵作,加油。”
待至楼下用过早膳,一行人出了船楼厅门,一列劲衣使早已齐齐恭候在甲板处,一座木筏浮桥已经搭好,船上的人鱼贯而出,劲衣使提前封锁了津渡,原本在该闹腾的津渡此际空荡荡,寻常的渔夫走卒没了踪影,不远处一围栅栏后停落着数匹高大鬃马,正在候人上驾。
景桃上了岸,便见两位劲衣使牵着一辆华盖马车驶至她近前,之前连番误称她为夫人或者少夫人的那位小厮就在杵在马车前,贴心铺好了毛毡,搁置好了绒凳:“小小姐,请上骄。”
景桃不便多言什么,快快抬步上骄,林甫自然还是照旧地骑马,前排的禹辰一直拿眼审讯着他,时不时警示:“侍卫就要有侍卫的觉悟,休想觊觎咱家小小姐”
林甫:“……”喂,老兄你戏过了。
此些鬃马脚程极快,此番队伍需要入豫州城,队伍便一路循着敞阔的官道走,待到入城之时,便已值晌午的光景了。
时值暑月的水城,气温相较清凉沁人,城内两侧街衢皆是清一色粉墙灰瓦的砖瓦平顶屋,沿路的刺桐树氤氲香气,绵绵密密地,将夏日蝉鸣顶了起来。
一片湿漉漉的潮湿雾气里,夹道的拒马楔子被官吏撤去,为首的数位劲衣使体为队伍开辟通道,周遭挑担的贩夫走卒纷纷散开,诸多百姓停驻在各色铺子前,好奇地观望着这一众队伍,一时之间,好奇揣测的议论之语充溢着整条官道。
晓得武安侯今日午时便至,朱雀桥处等候着人颇多,这座大桥乃是城内诸多富贾必经之地,也是无数货船停泊的重要要塞,朱雀桥此番闹出了这般大事,衙府已经派人封锁桥身一日,严禁平民上桥,那些坍塌部分暂时命官役来紧急修葺了一阵子。
眼下,朱雀桥虽是遭了严密封锁,但桥身彼端和此端倒是挤满了看热闹的当地百姓,还有行将对桥体进行修葺补缮的一众民役。
桥内藏了死人一事,如长了翅膀了般的流言不胫而走,一时之间城内人心惶惶,尤其在朱雀桥边栖住的百姓更是吓得不敢出门,有些人声称夜半看到了桥面有鬼泣之声,死去的冤魂在桥面上来回徘徊。
更夸张的是,以朱雀桥为圆心,方圆一里以内的各种茶楼、酒家、店铺几乎濒临门可雀罗的惨景,豫州城最为繁华之地便是麇集在朱雀桥周遭,乃是无数外城游客前来游玩必去之地,此番朱雀桥闹出了藏尸一事,吓跑了绝大部分游客商贾,诸户店面冷冷清清,整条街空空荡荡,徒剩下当地的百姓。
此番惨景已经持续大半个月,酒楼茶馆尚还有一定经营下去的财力,但各种小店铺却是已经支撑不下去,已经闭门大吉。这对豫州城的赋税和经济直接造成了较大的影响,豫州知府对此事已经忧虑得焦头烂额,一心盼着武安侯能着手化解危机。
眼下,隔着一段距离,大家便瞅见顾淮晏的队伍近了,数匹鬃马背后居然还跟了一辆华盖马车,众人皆是熟谙顾淮晏的秉性,一时还以为顾淮晏带来了某位皇家大人物,可当马儿趋近,马车襜帘被搴开时,一个纤瘦柔弱的俏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域之中,所有人的面色俱是一变。
武安侯……何时出差办案会带女眷偕行?
还是代表顾淮晏早到了三日的提刑使刘喻反应最快,第一时间肃威前来,躬身行了一礼:“卑职拜见侯爷,侯爷一路辛苦。”
顾淮晏下马而来,一面将掌中马鞭扔给了刘喻,稍稍侧过了身,一面抬眸看向了马车,小仵作在劲衣使的护送之下,款款下了马车。当她行将察觉他在看她时,他适时将视线转了回去。
刘喻道:“侯爷,几位大人都到了。”
此言甫一落定,刘喻身后久候着的几人悉数上前而至,逐一向顾淮晏行礼。
刑部尚书岳彦,此番是协同顾淮晏办案,大步上前来:“下官拜见侯爷——”
身后数位也不紧不慢地跟上,除了那位工部员外郎仅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其余主事皆是中年男子。
气韵各不相同,却都是一身朴素官服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