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人骨拼图(21·完)
衙府南院之内,顾淮晏又拾起豫州这些时日以来的公文案牍来看,面色依旧温润如玉,仅是薄唇轻抿成一线,思绪似是有些不虞,近旁阴影处的禹辰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才尝试着轻声问道:
“侯爷,可是豫州……出了事?”
顾淮晏俊挺眉宇掠过一抹极隐微的沉色,拂袖将那公文搁在了桌案之上,动响虽是不甚大,但却让那禹辰看得眉心一跳。
他虽然不知公文之中具体是奏上了些什么事端,但据侯爷极少喜怒于色的脾性,这一回稍显思绪,倒是让禹辰感到一阵心沉,豫州的案情应是比料想之中的要严峻。
禹辰晓得顾淮晏给了景桃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思量去留之事,眼下,屋中更漏深长,时阴分分秒秒逝去,那一位预期之中的人儿,却是尚未出现半个人影,禹辰替侯爷微微心急,循着侯爷的话意,他打算让景桃偕同南下前往豫州探案。
思量得急了,禹辰不自觉地提议道:“侯爷若是想让景姑娘同去豫州,您也不必问,只管下令便是,景姑娘自是毫无抗命之力可言的。”
一抹散漫的笑横掠顾淮晏的眸心,他淡淡地扫了禹辰一眼,眼神平寂无澜,禹辰自知失语,遂是不敢再言语,心内却是咕哝道,曾前也并非没有见过在别处办差又任意调遣的可用之才,却没能将其收服,倒也并不见得侯爷多么在意,但在今次,侯爷一些情绪不经意外露了。
正思忖之间,外边另一随扈此刻进屋揖身道:“启禀侯爷,景姑娘求见。”
禹辰听着,心中悬石落地,心道那景姑娘倒是识趣了。
顾淮晏手指缓缓摩挲着尾戒,缓了片刻,眸梢挑了挑,轻啜了一口茶,且道:“让她进来。”
不消片刻,景桃纤瘦细柔的俏身影复出现在了门背后,她离却之时如见了凶虎的猫崽儿般,避之唯恐不及,此番入门之际,却是龟速而行,步履温温吞吞,一面挪着步履,一边面带几分踯躅犹疑,仿佛她是被谁硬生生推着前来似的。
景桃的确是被自家师傅硬推着前来的,师傅之命,她不敢不听,此刻她牙关紧了紧,按捺住心内足以脚趾抠地的尴尬,垂着眸子,一边行礼,一边恭声道:
“民女拜见侯爷。”第二回。
顾淮晏仅是散漫地凝着她,眸色似笑非笑,身影慵懒地般倚靠在榻上,这一回,他并不主动接话。
景桃心中过了一回腹稿,余光之中瞥了那位禹辰,这随扈仍旧一张面瘫脸,只是眸中还是有些杀气,俨似她若是敢拒绝侯爷,他剑鞘那一刀随时都能招呼在她身上。
景桃深吸了一气,硬着头皮道:“侯爷,民女可去别处做仵作,请侯爷吩咐。”
顾淮晏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她的面色:“怎么改了心意?”
景桃的面色倏忽泛着一抹烫热,一个时辰前,她还冠冕堂皇拒绝了对方来着,眼下又腆着脸回来,如此两番,的确有些打脸。可是,顾淮晏不是已经说过予她一个时辰,据此这般,为何还要故意撤了她的台阶,不给她下?
景桃沉着声道:“因为……因为民女有一事相求于侯爷。”
顾淮晏眸底清浅的笑意加深,淡淡一哂,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少女仪姿温驯恭顺,如被驯服的幼兽般立在他面前,她眸中方才的那一抹乖觉和挣扎被巧妙地隐藏起来——演得真好。
小仵作前一刻还蛮有傲骨和韧劲,此刻自己磨了棱角,自己贴上门来,当他此处欲来便来,想走就走?
“所求何事?”他歪了歪颅首,眼中浮起了一抹轻佻意蕴,音色醇厚哑然。
景桃的心事俨似被男人那一声轻扬尾调撞了一下,耳鼓略微酥麻,大脑有一瞬的放空,一时居然忘了词,言语卡了壳,在武安侯面前足足呆立了十余秒,慢着,“一事相求于侯爷”下一句到底接什么话来着?
噢噢噢,她思量起来了,景桃遽地低首用谦卑地口吻道:“民女不敢妄求,更不晓得侯爷吩咐为何,假令差事能让侯爷满意,民女才敢斗胆请求侯爷。”
禹辰怔怔地看着景桃,复又看向自家侯爷,他私以为侯爷已是犒赏了景桃一袋丰银,她理应知足,此际却又如得寸进尺般向侯爷提要求,正以为侯爷定会回绝,却听顾淮晏漫声开口道:
“翌日启程南下豫州,有一桩五年前的旧案需你勘查。”
侯爷这是……这么快允了她的提议?
景桃心内暗暗松了一口凉气,心脏却是砰然急跳,倏觉自己的好运都蕴蓄在此了,袖袂之下纤指拢成了一拳,音色不自觉带了几分如释重负:“是,民女定当尽心尽力。”
话毕,她却是还未急急离却,顾淮晏察觉她还有话要说,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她应当还有什么请求未付诸言语,他不急,单手支颐地浅笑:“还有何事?”
景桃垂着眸子,道:“民女初次办案,诸多事宜皆是仰仗林仵作辅佐与襄助,也是培养了默契,若是此次南下仅有民女一人,民女怕是难以承担勘验之责,故此……”
“想让本侯多捎上你的一位亲属,你们俩路上相互扶携好有个照应?”顾淮晏敛着眸色,眸底笑色淡淡隐没,口吻也平淡了几许。
景桃自知理亏,也晓得自己有得寸进尺之嫌,但林甫是她目前办案之时的得力同僚,也是除师傅之外第二个无私助她之人,让她弃下他,独自跟武安侯南下办案,景桃从原则上便委实办不到,友朋之间,有难则同担,有福则需同享。
“若是本侯不允,你当如何?”见她沉默,顾淮晏抬腕揉了揉眉心,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变了自称。
“那么,恕民女难从侯爷之命。”在禹辰惊怔的注视之下,景桃不假思索地作出回复。
少女与男人隔空对视,深潭遇上了静水,打出了不仅一星半点的水花涟漪。
顾淮晏徐缓地阖上了眸子,懒懒地摆手:“允了,你退下罢。”
景桃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到此一来比预想之中的轻松,她刚刚踱出屋院,顾淮晏神色凝了一凝:“去查查,之前她出去以后见了谁、与谁言谈。”
在他印象之中,娇俏怜人的小仵作并非是个善变的脾性,这一个时辰之间心念大变,委实是有些蹊跷。
禹辰领命出去问询,不出片刻,很快获得了确切的消息,回院禀道:“是景姑娘的师傅,也即是名仵作景知远,结案归途特此来白鹿县看看,说是景姑娘平生第一次出门在外办案,不放心她,片刻前他已经离开驿站了。”
“景知远?”顾淮晏玩味着这个名字。
禹辰道:“据闻景姑娘是被景师傅养大的。”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指节轻扣住桌案,忖量半晌,道:“去查查小仵作的身世,既然用她数日,总不能来路不明。”
禹辰明白这些,峻肃禀命。
既及赵匡得知景桃和林甫二人要随顾淮晏南下去豫州查案,那已经是翌日朝暾时分的光景,审了一夜嫌犯的他,还需要操劳老徐一家的事,对徐蝉弑凶一事该如何定罪等等,都需要操手管理。
听着此景、林二人南下消息,赵匡整个人适才稍稍从疲乏的泥沼之中脱出身来。
待到了衙府送顾淮晏之时,便见本只有鬃马马匹的队列多添了一辆马车,景桃和林甫二人亦是十分规矩地早早在衙门之外候着,两人脑袋上积了一层近乎雾凇般的水雾,晨曦的淡金日光均匀地洒在二人身上,尤其是景桃,灵眸点染着日光,整个人泛散着几分与幼龄年岁不相贴合的沉稳泰然。
林甫听闻自己亦能前往豫州,整个人先是呆若木鸡,迄今为止似乎还没从这消息里恢复过神来。
赵匡快步迎了上去,颇为欣慰地瞅着少年少女:“小景、小林,你们俩要随着侯爷去豫州?”
两人都揖了一礼,景桃道:“是,此番去后,民女应是不再回白鹿县了,近些几日多谢知县大人照拂。”
昨夜一夜,赵匡便知景桃早晚要离开白鹿县,却不想此变故来得如此之唐突,叫他个措手不及,想着近些时日景桃凭借那精湛绝伦的验尸技艺,替他迅捷地破了此一桩棘手大案,原想寻些法子将她留在此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一时心底五味杂陈,摆了摆手:
“小景哪里的话,分明是你帮了我不少,你和小林都如此突然,我连个基本的赠礼都未来得及筹备……”
景桃浅浅一笑,身侧的林甫适时道:“赵大人不必费心,您一脸惫色,想必是碌于公务,劳累了一整宿吧?”
赵匡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昨夜阿蝉突然入狱,闹着那么一出大事,委实让人头大。我刚刚收到了消息,这小妮子的伤情转危为安了,好在刀口不是割得很深,又救治得及时,目前并无性命之忧,半个时辰前睁了眼,意识还算清醒。至于那个沈韫,唉……”
话至此,赵匡连连唏嘘,景桃听着阿蝉的名讳,心脏便如被一根荆棘直直刺扎着,心思亦是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赵匡道:“听大夫说,小妮子第一刀扎下去时,实际上并没有伤及沈韫命脉的要害之处,倘若阿蝉那时停了手,沈韫便还有一丝活着的生机,但小妮子来了第二刀,不偏不倚正中沈韫命脉大穴,纵使是华佗转世,也恁是无法救回来了。”
景桃凝视着落在廊檐瓦片上的日光,瓦片一面被光明笼罩,另一面却是浸入了深重的阴影之中,她不对此事做任何立场的评判,只是道:
“阿蝉一定是个好姊姊,很爱弟弟。”对阿斗的爱,甚过了徐伯伯和刘氏,纵使阿蝉也有自己的错处。
而徐伯伯和刘氏则是过于怯懦了,一径地委曲求全,甚至忽视了阿斗自身深处于什么处境,抵今为止,他们甚至都不晓得阿斗在遇害之前的几个月,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蝉是个好姊姊,但也不能罔视刑律,”赵匡深深地又喟叹一口气,接着道,“何况,那一会儿沈韫认错态度还算良好,甚至,我觉得他骨子里还有存有几分良知在的。”
“但真的太迟了,”林甫道,“我那一日活擒他时,他倒是半点认错态度也无,差点拿锤杵袭击人。”
景桃默然不语,她没有刻意去问赵匡阿蝉会被治什么罪,公是公,私是私,她不太想因为私人情感掺入官府对罪犯的判断之中,法不容情。
三人正相对无言,此际却见衙府府门敞开,顾淮晏带着一些随扈从内走了出来,
赵匡忙迎上去:“侯爷,下官来恭送侯爷出县……”
顾淮晏散漫地拦住他,待随扈牵来鬃马,他翻身上了马背,音色很淡:“不必远送,就此别过吧。”他一句话,让赵匡不敢多言,仅能肃穆的伫立原地,一派屈身恭送之姿。
顾淮晏淡望了景桃一眼,没去看她身侧的林甫,便马鞭一扬,当先往城南方向去了。
禹辰也上了马背,面无表情地提醒景桃和林甫道:“你们等什么,咱们启程了。”
那辆马车便是为两人备下,景桃和林甫依次序上了马车,和赵匡阔别,整支队伍便动了起来。
官家特供的马车内部敞阔舒坦,景桃和林甫入内,还能额外坐下三四人。前往豫州的路途迢迢,景桃望了一会儿窗边良辰美景,没过一阵,便犯起了瞌睡。在马车内容易犯困,与前世坐在轿车内容易入睡一般,这是她一个习性。
她挽着胳膊枕在马车窗沿处,当真歇睡了下来。阵阵夏风拂入帘中,眠觉的佳人乌发飘摇如丝滑墨缎一般,衬着粉雕玉琢的一张脸蛋儿,清香如兰之馨,胜过冬雪,斜坐在她对端的林甫见状,心中只有一句话——
帘子掀开了,有大风来,小景本就体质虚寒,会不会着凉啊?
他有些着急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帘子遮住,并把景桃身上的毛氅捂结实了,思及了什么,又把自己身上的外衣罩在了她身上,把她裹成了个糯米粽子才罢休。
不想,这一幕巧被另一端帘子外的禹辰看了去。他面瘫脸微微抽动,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小仵作现下已是侯爷的人,怎能让这臭小子捷足先登?
他眯了眯眼,心生一计,飞快打马跑到队伍前头,跟顾淮晏禀声道:“侯爷,林仵作说要单独一匹马。”
一盏茶的功夫以后,队伍微微停了一停,禹辰扯着一匹马到马车前,搴开门帘,对林甫道:“林仵作,刚刚队伍里有人临时被调出去了,多了一匹马,侯爷命你上马。”
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