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时日步入深冬, 魏城虽不见雪,但寒风却一日比一日凛冽。
尹秋醒来时满江雪已不在房中,她流连了一会儿温暖的床榻, 久久不见满江雪回来,便穿好鞋下了榻, 向外头路过的弟子要了些热水来, 对着铜镜梳洗打扮。
昨夜她是被满江雪从汤房抱回来的, 准备好的干净衣物还未穿过,被满江雪随手搭在屏风那一头挂着, 尹秋先前没找着,便一直穿着亵衣洗漱, 这会儿冷得发起抖来才想起要找衣穿, 赶紧哆哆嗦嗦地跑去了屏风后头。
也许是昨晚满江雪把她抱得太紧,又或许是尹秋自己做了噩梦,总之她半梦半醒间发了不少汗, 此刻虽然很冷, 但尹秋仍是觉得身上有些黏腻,不大舒服,可她又不能这时候跑去沐浴, 尹秋只得把剩下的热水端到里间, 准备擦一擦身子。
她适才脱了衣,手里的帕子还没沾上水, 就听房门忽然被什么人推开了,紧接着, 一串轻缓的脚步声也随之传来。
瞥见有道影子正在朝自己快速靠近,尹秋吓了一跳,赶紧把脱下来的亵衣披了回去, 开口道:“是师叔吗?”
满江雪步伐一顿,堪堪停在屏风正前方,她打量了片刻里头的人影,说:“在更衣?”
听见她的声音,尹秋顿时松了口气,草草将衣裳穿好,随后探头道:“走得这么急,师叔有什么事吗?”
满江雪略略垂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而是先问道:“我能进来么?”
尹秋眨了下眼睛,说:“能啊。”
满江雪没有犹豫,立马迈着步子进去了。
这屏风够宽,几乎将整个东窗的墙壁都给挡了个严实,但因为右后方紧挨着床榻,所以屏风与墙壁之间的距离也就三步远,空间很是狭窄。
更不提满江雪为了防止尹秋换衣时会有站不稳的时候,还特地在里头放了把木椅好让她坐,眼下尹秋还端了盆热水且拿了个小凳子搁着,又将本也不多的地界占了少许,于是满江雪一进去,两个人就得挨着彼此。
这般拥挤之下,尹秋挪不开步子,只能抬头看着满江雪,问:“怎么了?”
满江雪一路行来想的都是要直接问问她关于那吹笛人的事,可她此刻见了尹秋衣着单薄,自然就转移了几分注意力,反问道:“这水拿来是要做什么?”
尹秋把手里的帕子举起来,说:“昨天夜里出了汗,不大舒服,我又不敢再沐浴了,所以打算简单擦一擦。”
满江雪了然,随即伸手将帕子取了过来,一边浸入水里一边说:“那今日感觉如何?”
尹秋看着她的动作,回答说:“比昨天好一些,但还是有点乏力。”
满江雪“嗯”了一声,拧干帕子在尹秋脖间轻轻擦拭着,说:“你是太虚了,这几日还是尽量少沐浴,”她把尹秋的头发撩起来,细致地给她擦着肌肤,又说,“站得稳么,要不要坐?”
尹秋说:“站得稳,就是冷。”
满江雪见她瑟瑟发抖,身上也没穿外袍,想了一想便用另一只手把尹秋揽在了怀里,说:“这样呢?”
她才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风霜,其实触感有些冰凉,但尹秋没明说,只是顺势用双手环住满江雪的腰,抬眼看着她说:“师叔要帮我擦吗?”
满江雪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在尹秋发间嗅了嗅,轻声说:“你想我帮你擦么?”
尹秋得了这话,一时间有些难以作答,她噤声片刻,后才啼笑皆非地说:“这种事,哪有什么想不想啊……”
满江雪的心思都放在了她周身那股药味上头,所谓一心不能二用,她顾着那头,与尹秋对话时就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尹秋见她没有接自己这话,神情间还透着点思量的意味,便又问道:“师叔还没说呢,你匆匆进来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满江雪神色专注,一心都在分辨那药味和当年闻过的是否相似,可到底那么多年了,她实在是不能确认,所以即便听到尹秋在同自己搭话,现下却也分不出精神回答她,满江雪只好道:“先别说话。”
尹秋偏了偏头,想仰起脸端详她此刻的表情,满江雪却又立即捏住尹秋的下巴,沉声道:“也不要动。”
闻言,尹秋顿时如同被人点了穴一般,自是不敢动了。
头顶传来连续不断的温热触感,下巴上扣住她的那只手也在不自觉地用着力,尹秋既觉得痒,又觉得痛,可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只能木头桩子似地站着。
她看不见满江雪在做什么,两眼低垂间只能看见满江雪如玉的脖颈,衣襟处的珍珠扣映着东窗外投来的光,那光泽映在她眼睛里,略有些晃眼,尹秋在这过程中有些腿脚发软,忍不住开口道:“师叔……”
她声音才响起,满江雪扣着她的手便很快移到了她唇间,把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尹秋面露疑惑,下一刻,头顶那温热的触感便在一瞬间转移到了她的颈侧。
尹秋不由地身子一僵,感到满江雪把她的头发放了下来,像是歪着头贴上了她的肩窝。
单薄的衣料承载不住满江雪的吐息,那熟悉的疏香顷刻间变得又湿又热,把尹秋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云雾里。尹秋实在憋不住了,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细声道:“师叔,你……”
这一次,她想说的话同样没能说完,却不是因为满江雪,而是摆在后方的那把木椅。
尹秋后退之时小腿撞上了椅座,她毫不设防,惊呼一声便朝后倒去,满江雪还在认真地闻她身上的气味,见状便赶紧伸手将她拉了回去,尹秋脑子发晕,天旋地转后重新扑进了满江雪怀里,她低低地喘着气,整张脸都是遮掩不住的惊异。
满江雪这才从探索当中回了神,她掐着尹秋的腰,扫了尹秋两眼,说:“腿软?”
由于她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尹秋没来由有些语塞,沉闷片刻后禁不住控诉道:“师叔到底想做什么?既不让我说话,也不让我动,我还头晕着呢,差点摔倒了。”
满江雪听着她的话,有些疑惑道:“所以你好端端站着,为什么要突然摔倒?”
尹秋一噎,不由瞪她道:“那还不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说:“因为师叔一直闻我……你闻了老半天,是在闻什么呢?”
满江雪静了一瞬,说:“没闻。”
尹秋便又把视线落在她脸上,神情古怪道:“没闻?那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你明明就闻我了。”
满江雪忽然不太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吹笛人的事,毕竟她这番试探之下,仍是不能确认尹秋身上是否真的有蛊毒,而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只能让尹秋恐慌,从而影响她的心情,所以满江雪镇定地说了谎,道:“我说没闻就是没闻,你不信我?”
这话实在太有威慑力,搞的尹秋一瞬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她观察着满江雪的神情,发现她面不改色,像是真的没有在骗人。尹秋思索了片刻,只好学着满江雪先前的举动朝她凑了过去,把脸埋在满江雪脖间说:“那师叔最好说说,这要不是在闻什么,又能是什么?”
满江雪垂下眼眸,看着尹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心里头那些纷乱的思绪一下就被带走了,她站得笔直,容色沉静地说:“那你觉得我是在闻什么?”
“不知道,”尹秋一动不动地靠在满江雪身上,闷声说,“师叔今天好奇怪,我猜不透你想干嘛。”
听出她语气里含着嗔怪,满江雪觉得好笑,说:“我便是闻了你,你也用不着发小脾气,把头抬起来。”
尹秋立即揪住她这话里的漏洞道:“刚才还说没闻呢,现在又说闻了。”
“闻或不闻都是我说了算,”满江雪一本正经道,“当然了,信或不信也是由你做主。”
尹秋还是把头埋着,闻言说:“哦。”
满江雪瞧着她:“哦?”
尹秋不知为何突然笑出了声,她两手依旧抱着满江雪的腰,尔后轻轻踮起了脚,故意把呼吸的动静闹得大,凑在满江雪脖间嗅个不停,然后又故意仰着脸说:“那师叔猜猜,我这又是在干什么?”
满江雪无情地说:“你是小狗。”
尹秋哈哈大笑起来:“那也是跟师叔学的!”
瞧见尹秋明朗又开怀的笑容,满江雪眸光微动,心里一瞬生出了点无法言喻的滋味。
在她不知道的背后,有人想要对付她,并且已经找上了尹秋,可尹秋什么都没说,她把这事扛了下来,没让满江雪知道。
纵然这件事尹秋其实处理得不大妥当,站在客观角度来说她也不应该瞒着满江雪,可满江雪得知后,却也不会因此责怪她,也根本责怪不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她也在被人保护着,尤其这个人若是尹秋,就更会让满江雪感到动容。
手里的帕子已经冷掉了,怀里的人也还在笑,满江雪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揉了揉尹秋的脑袋,说:“先把衣裳穿好,别着凉了。”
尹秋看了看她,指着满江雪手上的帕子说:“我还没擦完呢。”
满江雪便倾身过去,把巾帕浸在水里洗了洗,说:“那你是要自己擦,还是我给你擦?”
尹秋想了一想,虽然心里很希望满江雪能替她擦,但还是把帕子接过去,说:“我自己来就好了,师叔在外边等我罢。”
满江雪应了声“好”,出去前又揉了揉尹秋的头,便在屏风外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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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万籁俱寂,四下里一片沉静,宅子里的弟子们都挤在廊子里等着孟璟回来,满江雪没把此事告诉尹秋,等尹秋睡下后,她才行到前厅煮起了茶,直到夜深时,大门口才传来了一阵车马驶来的响动。
魏城与苍郡隔得不远,骑马跑上两个时辰就能赶到,这一来一回少不得要四个时辰,加上孟璟还带着伤,马车不便疾行,能这个时候顺利达到已经比满江雪预料之中的要早。
弟子们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排成排照明,孟璟被人搀扶着入了宅院,满江雪搁了茶盏行到檐下,看着一行人朝她走来。
“师叔,”一名弟子上前道,“我们已将孟师兄安全带回来了,不过还有个意外之喜,师叔看看那是谁?”
满江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名模样狼狈的黑衣人正被两名弟子徒手擒着,他虽衣衫破烂,面目也被打的鼻青脸肿,但满江雪仍是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四目相对下,那黑衣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被两名弟子挨个儿踹了一脚,扑通一声跪到了满江雪跟前。
寒风料峭,院子里肆虐着烈烈风声,满江雪立在阶上,神情冷淡,分辨不出喜怒,过了一阵,她才转身道:“进来。”
弟子们赶紧站去了门口,孟璟行到厅内入了座,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大致概述了一遍,满江雪听后没有很快接话,安静须臾才问:“既然他是杀害你爹娘的真凶,为何没有动手要了他的命?”
孟璟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喝了口茶说:“事关多方,还是交由师叔处置为好。”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就地拷问那黑衣人,而是让余下的弟子们先把人带下去,只将孟璟一个人留了下来。
厅中各处燃着灯盏,被屋外卷进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满江雪斟了茶,看着孟璟道:“有个事要问你,你须得说实话。”
孟璟神态恭敬,颔首道:“师叔请问。”
满江雪便问了:“我从姚定城离开后,你们前往云间城的路上,是否遇到过一个吹笛人?”
孟璟得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赶紧反问道:“是尹秋出事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那就是有了。”
孟璟迟疑着点了点头:“的确有,但……”
“但小秋不让你告诉我,”满江雪说,“你替她瞒了下来。”
纵然她语气十分平淡,也未有责怪之意,但孟璟还是起身跪了下来,埋首道:“既然师叔已经知道了,这事弟子的确难辞其咎,还请师叔责罚。”
满江雪抬手,示意她不必跪,缓声道:“我并非要责罚你,只是想问问,你可有听说过关外的蛊毒。”
蛊毒?孟璟停顿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抬眼道:“我虽对蛊毒了解不多,但师父曾经授课时倒也提到过一些,倘若尹秋是中了蛊毒……那一切就都好解释了,只可惜我早些时候没能想到,寻错了方向。”
满江雪说:“怎么解?”
孟璟沉吟片刻,说道:“关外的蛊毒通常是以毒虫养制,人若吞入腹中,就能被养蛊人用其方式折磨,如今看来,尹秋能听到笛声且为笛声所伤,大概率就是被人下了蛊,可蛊这种东西是经由养蛊人精心培育出来的,外人不知里头的门路,自然也就不知解法。”
满江雪听她此言,不免沉默下来。
也就是说,除了养蛊人,根本没人能救得了尹秋。
可那养蛊人藏在暗处,眼下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又上哪儿去把人抓来?
满江雪思量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那蛊虫引出来?”
孟璟道:“万物相生相克,办法是一定会有的,但也需要时间,且还需要不断尝试,而尝试的过程中又将发生什么,我们也还不能预估,师父说过,有的蛊虫一旦受到外界的干扰,便会变本加厉,怕的就是那蛊虫没被引出来,反倒将尹秋伤的更深了。”
总而言之,这事十分棘手,不好办。
两人便都噤声下来,过了一会儿,孟璟才又说道:“师叔既已知道此事了,也应该能猜到那吹笛人是奔着您来的,那师叔可有想过,那人有可能会是谁?”
满江雪叹口气:“我想过,但也不能确定,何况他在暗我在明,即便我能顺藤摸瓜查清他的身份,暂时也拿他没办法。”
孟璟便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师叔放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查到解除蛊毒的法子。”
“此事先不要告诉小秋,”满江雪起了身,目视着沉沉黑夜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小秋现在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别叫这事又影响了她的心境,先装作不知道罢。”
直到现在为止,孟璟也还不知她被段宁救走后尹秋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听满江雪如是说来,孟璟心里便大概有了个数,神色凝重道:“就依师叔的,我会保密。”
虽然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也猜测过孟璟或许不知解法,但满江雪仍是有些难言的愁闷,她静默片刻,尔后摆手道:“这些天你也辛苦,早些歇息罢。”
孟璟这才从地上站起来,问道:“那暗卫师兄呢?师叔可要这时候审他?”
满江雪想了想:“先关着,我此刻即便去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真话,晾他两日再说。”
孟璟拱手应下,见满江雪这就要离去,纠结了少顷还是跟上满江雪的步伐,请求道:“师叔,我……我能不能去看一眼尹秋?”
满江雪身形一顿,回眸瞧着她。
她分明那样随和,不存在丝毫令人不适的神情,可孟璟迎着她沉静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迫。
孟璟下意识躲闪了眼神,轻声说:“……我想替她把把脉,看看她体内可有异常。”
满江雪打量了孟璟两眼,说:“人已经睡了,明日再看也不迟,你自己身上也有伤,又舟车劳顿,还是下去休息为好。”
若是换了旁人,孟璟还能再多争取一下,然而面对满江雪,她只能低眉顺目地答应下来:“也好。”
看清孟璟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了些许失落,满江雪不自觉皱起了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开了此地,朝尹秋的房间行了过去。
孟璟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绪一瞬复杂起来,她发了会儿呆,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夜风寒凉,孟璟捂着心口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半天过去,她才沉沉叹息一声,迈开步子回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