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师叔也喜欢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听到尹秋耳中,却是如同山风拂过万物,落英漫上苍穹, 她在那清风花雨里,沾了一身的朦胧春雾。
视线交错下,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 都在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方的神情, 可屋子里的白雾忽然间变得浓郁起来,把彼此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层月光般的薄纱, 似近犹远地隔着点挥手即去的距离,叫那些秘而不宣又呼之欲出的东西及时掩藏了起来, 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有那么一瞬间, 尹秋几乎要沦陷在这句话里了,可当她伸手拨开了眼前的烟雾,看清了满江雪的容颜之后, 那些乱掉的心绪便又很快恢复到了平静。
师叔说的喜欢, 是她对小辈的喜欢。
尹秋这样想。
虽然她无比希望那份喜欢与她所想的不一样,但她心里很明白,她想要师叔喜欢她, 着实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师叔会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吗?
如果有, 会是什么样子的?
尹秋想象不出来。
而那个能让师叔喜欢的人,是否能像她这样喜欢师叔呢?
尹秋又有点担心。
满江雪什么都好, 就是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尽管尹秋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可她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摸索到了红尘,满江雪却是直到现在也还没个动静。
两人相识相伴这么久,除了尹秋主动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些感情上的事, 满江雪自己几乎从不提及,她的世界里仿佛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她的嗜好不多,来往的人也很少,尹秋有时候会觉得满江雪有些寂寞,可她从来不说,尹秋也就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寂寞过。
所以尹秋只能尽可能地多陪在她身边,不让她感到冷清或是孤单,可她纵然期盼能陪着满江雪一辈子,可人生这么长,能陪满江雪到最后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她,尹秋根本预料不到。
更重要的是,满江雪会愿意陪着自己一生的那个人是她吗?
尹秋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着,免不了又感到一阵怅惘。
蒸笼的热气把满江雪的衣衫都濡湿了,她在尹秋忽然间表露出来的沉思之中盯着她看了许久,尔后满江雪松开了手,把架子上的巾帕盖在了尹秋脸上。
“再不出来,水该凉掉了。”
尹秋发散的思绪被突然降临的黑暗拉扯了回来,她将帕子缓缓揭下,看了满江雪一眼,说:“那师叔去屏风后面等我。”
满江雪立即起身,行到屏风后头等着,还没忘背对着尹秋。
烛光把她的影子勾勒在了屏风之上,一如云间城那日,满江雪的身影清晰地投在了尹秋眼中,像是一幅一挥而就的水墨画。
尹秋看着她,也和那天一样抬起了手,在满江雪看不见的地方,隔着虚空随着她的轮廓描摹了一会儿,少顷过去,她才从池子里走出来,费力地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又闭着眼套好了单薄的亵衣。
门窗紧闭,白雾越积越浓,尹秋头昏脑涨,有些透不过气,她这才信了大夫的话,原来大病之时沐浴果真会将力气给洗脱掉。
这屋子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师叔……”尹秋扶着架子稳住身形,眼前直冒金星。
听到呼唤,满江雪很快走了出来,甫一见到尹秋虚弱无力的模样,满江雪便取过外衣将尹秋裹了起来,顺势又把她拦腰抱起,匆匆踹了门带着人步入廊下。
寒凉的夜风霎时袭来,尹秋终于得到了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呼吸着,软着身子靠在满江雪怀里。
满江雪抱着她回了房,把人轻轻放倒在榻上,末了又将离得最远的一扇窗开了一半。
尹秋仍旧有些头晕,却还固执地把眼睛睁着,看着满江雪。
“等我,”满江雪又从衣柜拿出了自己的衣裳,“若实在不舒服,也可以先睡。”
尹秋点着头,嘴里却是说:“我等你。”
满江雪摸了摸她的头,在床边守了尹秋一会儿,见尹秋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才拿着衣裳去了汤房沐浴。
等她再回来时,尹秋已经彻底熟睡过去,满江雪熄了灯,脱衣上榻,借着投到屋里的月光注视着尹秋安静的睡颜。
经过这一次重伤,尹秋消瘦了许多,她原就是偏瘦的人,满江雪每每抱着她都不会觉得沉,这回就更是轻了,抱多久也不会累,反倒瘦的硌手,抱着让人心疼。
月光清浅,恰到好处地映照着这间房,满江雪一直看着尹秋,许久过去,她才抬起手臂把人揽到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尹秋的眉心,挨着尹秋的头睡了过去。
·
翌日天明,辰时都已几近残缺,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还没醒。
季晚疏与白灵因事离开,剩下的弟子们就跟丢了主心骨一般,他们每日清晨都起得早,却不敢轻易叫满江雪和尹秋起床,尤其眼下尹秋还在病中,弟子们就更是拿不定主意,一个个天刚亮就把热水和早膳准备好了,可直到这会儿也没人敢去敲门,唯恐打搅了里头两位的清梦。
尹秋彻底苏醒后的这几日较为嗜睡,她精神不济,除了喝药和打坐调息,就只能靠多睡觉来恢复元气,满江雪自是不用说,她才是那个真正嗜睡的人,有事还好,无事便成天懒洋洋的,一贯都是睡不醒的样子。何况这阵子为了照顾尹秋,满江雪没日没夜地坐在床边看护着她,这两日也就比从前睡得更沉了,总之无人来叫,她们两个人便都醒不了。
弟子们在外头等了一阵,算算时辰估计满江雪和尹秋又得睡到午时去,便都打算就此退下,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便见紧闭的房门忽然轻轻推开了,紧跟着,满江雪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师叔醒啦?”弟子们赶紧迎上去,“今个儿倒是起得早呢。”
满江雪将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弟子们跟着她行去了长廊尽头的一间厢房,满江雪就着热水洗漱完毕,才落座道:“客房里的大夫可还在?”
一名弟子答道:“昨夜就走了,他说尹师姐的伤已无大碍,只要注意调养别再受伤就能慢慢好起来,所以开了方子就回药堂去了。”
满江雪又问:“医药弟子呢?”
“在灶房里熬药呢。”
“去叫个医术最好的过来。”
那弟子得了令,立即跑去灶房请了一位医药弟子过来。
“师叔有何吩咐?”
桌上盛着刚烧好的热水和备好的茶叶,满江雪自己动手冲了茶,将那医药弟子瞧了瞧,觉得有点印象,说道:“你是徐长老座下首徒?”
那医药弟子似是没想到满江雪会认得他,半是惊喜半是惶恐道:“回师叔,弟子正是。”
“那说明你医术不错了,”满江雪说,“在问心峰排第几?”
那医药弟子得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惭愧,埋首道:“弟子虽是徐长老座下首徒,可医术却并不算出类拔萃,在问心峰只排第五,还比不上后来的孟师弟。”
满江雪顿了一下,说:“第五也很难得了,无需妄自菲薄,我唤你来是要问你一件事,”她说着,捧着手里的茶盏吹了吹,“就你看过的医书当中,有没有记载过被笛声所伤的病例?”
那医药弟子一听她这话,立马抬头道:“笛声伤人?”
满江雪看着他:“你知道?”
“弟子才疏学浅,倒是不知,不过孟师弟失踪前也在查这个,”那医药弟子道,“他翻了不少医书和古籍,还找了许多偏门别类的册子来看,但都一无所获,如今师叔竟然也问起此事,是谁被笛声伤过么?”
满江雪没有答他这话。
那夜季晚疏临行前特地告诉她,温朝雨提到过一个吹笛子的人,是那人叫她去竹林营救尹秋的,满江雪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只靠吹笛人三个字她也推论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可前天那大夫给尹秋开药时,无意中提过一嘴尹秋身上似乎还有别的伤,满江雪问起是怎么来的,那大夫却说不清,只说尹秋仿佛早就有过吐血的迹象,可他什么也查不出来,最终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不像是习武之人交手所为,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空伤的,且那人一定内力深厚。
有了这一出插曲,满江雪把隔空伤人与吹笛人联系起来,自然就生出了点疑心。
而眼下这医药弟子又说孟璟早就在查这个,那就说明尹秋的的确确是被什么人用笛声给伤了,而孟璟被人追杀也极有可能是因为此事所起。
尹秋为什么不告诉她?
满江雪想到这一层,不由陷入了沉思。
那吹笛人既要伤尹秋,又要让温朝雨去救尹秋,表面看起来是自相矛盾,可细想之下就能推论出他与暗卫弟子不是一路人,且他能知道暗卫弟子要对付尹秋,也就能证明他和梦无归一样,他也一定知道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是谁,而同时,他和梦无归也不是一路人。
那么,他对尹秋的所作所为,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
是不想她死在别人手里,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可他又并未真的对尹秋下杀手,只是用笛声伤了她,暂且把这看做是一种折磨的话,可谁又会和涉世不深的尹秋有这么大的仇恨?
茶水氤氲着雾气,满江雪沉思的面容在那雾里显得有几分深邃。
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弟子们都十分默契地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丁点动静。
满江雪思索着,倏而抬了抬眼眸。
没错,尹秋涉世不深,也未与江湖上的人有何接触,要对付她的人绝不会多,除了暗卫弟子背后的人,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如此一来,再排除掉九仙堂,就只剩下了一个紫薇教,然而南宫悯同样没有动机对付尹秋,她更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阴招,尹秋没有任何仇人,那吹笛人也许根本不是冲着尹秋来的,他的目标是别的人才对。
而眼见尹秋被人暗算却又无可奈何,最心疼她也最能受到折磨的人是谁,除了自己,满江雪暂时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层层推测来看,那吹笛人只能是奔着她来的。
前有暗卫弟子背后主使,后有半路上杀出来的吹笛人,这两方都在暗中制衡她。
这一刻,满江雪心如明镜。
·
房中久无人语,气氛无端变得凝重,弟子们都维持着缄默,不敢贸然开口打破这样的沉寂。
良久,满江雪才回了点神,颔首呷了口茶水,启声道:“你方才说,孟璟什么也没查到?”
那医药弟子点了点头:“当时的确没查到,至于现在结果如何,孟师弟目下人在苍郡,弟子们也无从得知。”
满江雪再次思量了片刻,说:“那你们即刻前往苍郡,尽快把孟璟带回来,我要与他详谈此事。”
弟子们连声应下。
满江雪皱着眉,把手里的茶盏搁到桌上,起身行到门边时,却听那医药弟子忽地在后头说道:“师叔留步,弟子方才绞尽脑汁想了一想,能以笛声伤人,这其实无关医术,乃是一种少见的功夫,不瞒师叔说,弟子幼年时曾在关外游历过几年,过去倒是对此种功夫略有耳闻,但都只是些神乎其神的传闻罢了,有没有可能,会这功夫的人其实是来自关外?总之我们中原是很少听到有笛声伤人的事例的。”
听他此言,满江雪抬腿的动作一顿。
关外?
脑海里登时回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年幼的她在皇家别院的练武场经由母亲的教导初次接触武艺,那阵子别院里来了不少中原武林的侠客,都是母亲过往所结识的好友,满江雪给每个人都奉了茶,虽未称上一句“师父”,但每个人都表示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会对她倾囊相授,传教武学。
只有一个人,他在场外坐了许久,母亲也始终当他不存在,也不让满江雪过去与他说话。
等到次日,那人又来了,他悄悄找到满江雪,对满江雪说:“你是个练武奇才,万里挑一的好苗子,我不教你实在是可惜,你母亲不让你与我来往,你自己又想不想跟着我学?”
满江雪记着母亲的话,回答说:“你不是中原人,母亲说了,关外的武学她一概不准我沾手。”
那人听她此言没有恼怒,只是笑,他腰上别着一管竹笛,他用那笛子轻飘飘地奏了一个调子,下一刻,一只鸟儿从满江雪头顶掉了下来,落地时就死了,喙边还滴着血。
“这不是什么人都学得会的功夫,你母亲看不起关外,说这是邪门歪道,”那人俯身盯着满江雪,说,“你自己认为呢?”
满江雪没吭声,只是垂眸看着那只鸟。
那人便俯身将鸟儿拾了起来,说:“学到我这种程度,音律就是杀人的利器,除非内功深厚的高手,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我从前也收过几个根骨好的,但他们都没有我想要的悟性,只学了个半吊子。”
满江雪说:“半吊子?”
“就是得靠蛊毒。”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枚黑不溜秋的药丸,他把掌心摊开,那药丸便如同变戏法一般变成了一条八脚长虫,在他手里蠕动翻滚,没完没了。
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药味也弥漫在了满江雪的鼻息当中。
满江雪瞧着那长虫,一脸漠然地说:“我母亲所言非虚,果真邪门歪道。”
那人又笑了起来:“功夫学到手里是为杀人,那就别论什么高低贵贱,你若也看不起那就算了,我不强求。”
满江雪很有礼貌地等他说完,尔后决绝地转过身,走得干干脆脆。
那一年,满江雪还不满七岁。
已经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只是她学武路上的一个小插曲,时间的灰尘盖得那样深,也那样厚,满江雪早已忘却,若不是那医药弟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满江雪这辈子恐怕都想不起来。
所以那吹笛人,是当年那个被她和母亲双双拒之门外的人,还是他收的半吊子徒弟?
脑海里又在这一刻回想起了尹秋身上莫名携带的药味,从姚定城开始,直到现在,尹秋身上那股子药味也没散过。
那就是半吊子徒弟了。
满江雪静默须臾,未再多想,脚步一转便朝尹秋所在的厢房行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