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段宁在院子里跑了会儿马, 又在廊下喝了壶茶,吃了几碟点心。
她今日着了一身干练的骑马装,人显得很精神, 坐着歇息时手里的马鞭都还不肯放下,眼见刚送来的桂花糕又要被她吃完了, 旁边的侍女提醒道:“小姐, 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怎么还不出来?”
段宁翘着二郎腿,朝内侧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满不在意地说:“急什么,人家要换药么, 又没个人搭把手, 疼也疼死了,别给我催啊你。”
那侍女想了想,问道:“要不……奴婢进去帮一帮?”
段宁咧嘴一笑, 说:“那你就做好被灭口的准备罢, 全云华宫恐怕都没几个人知道她是女的,你这一进去,当心她砍死你。”
侍女一愣, 讪笑道:“砍死我倒是不至于罢……”
主仆二人对话间, 那沉寂许久的屋子里便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很快, 两扇木门轻轻推开,孟璟穿戴整齐, 披着段宁给她的大氅出来了。
苍郡一连多日都是晴天,明亮的日光映照下来,将孟璟苍白的脸衬得有些透明, 她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对段宁说:“久等。”
段宁打量她两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完事儿了?那就走罢。”
一行人出了院子,散步似地转去了后院,那地方有个独立出来的柴房,外头正守着几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门上挂着把沉沉的铁锁。
“你养伤的这几日,我没少让人严刑拷问,可那家伙嘴硬,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段宁打着手势,示意护卫们将铁锁打开,“你这刚能下榻走动,进去了可别跟他吵嘴,省得气着自个儿,心里有火扇他两个耳光出口恶气就行了,可别他还没死,你就先一口气没上来奔了西,那我可不好跟你们云华宫交代。”
孟璟“嗯”了一声,没让护卫帮忙,自己动手把门开了,段宁正要跟进去,却见孟璟抬起一只手横在了她身前,说:“有劳。”
段宁转了转眼珠,倒是没说什么,很识趣地把脚缩了回来。
护卫们伸手关了门,段宁立在外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先前那侍女见状便又嘀咕道:“什么呀,等了她这么久,居然还不让小姐进去。”
段宁白了她一眼,挑眉道:“你怎么这么多话?去!给我搬把椅子来。”
孟璟站在门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黑衣人在何处,她把怀里的丹药取出来吞了一粒,默然片刻才掀开帘子入了内屋。
里头堆着小山似的木柴,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的霉味,那天夜里要杀她的黑衣人此刻正靠在墙边闭目小憩,他浑身上下都被铁链缠得严实,到处都是伤,被段宁打的鼻青脸肿,模样狼狈。
听到有人来的动静,黑衣人缓缓睁开了青紫的眼睛,他见了孟璟,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意外与惧怕,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口吻戏谑道:“你小子命大么,这样都没死成。”
孟璟缓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黑衣人姿态放松,盯着孟璟看了两眼,说:“告诉你,是不是就能放我走?”
孟璟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黑衣人却是嗤笑:“骗小孩儿呢?我要真说了,你必然立马就得杀了我给你爹娘报仇,少来这一套,哥哥我可不是被人哄大的。”
孟璟说:“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你。”
黑衣人神色挑衅:“那何不现在就动手?”
孟璟没吭声,抬手从袖袋里摸了把锃亮的匕首出来,那黑衣人见她这动作,又是一声嗤笑,可没料到孟璟并不是在吓唬他,只听他笑声方落,孟璟便屈膝蹲下,将那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进了他的前胸。
霎时间,一股难言的剧痛蔓延开来,鲜血飞溅,黑衣人瞳孔一缩,喉间登时发出一道痛苦的惨叫。
“你需得明白,我是学医的人,”孟璟说着,将那匕首缓慢地抽了出来,“我知道什么地方不会伤及要害,也知道什么地方能让你立马丧命,所以你如果不肯乖乖配合,我就能用很多种方式让你生不如死。”
“你——!”黑衣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小杂种!”
孟璟捏着帕子,把脸上溅到的血迹擦了擦,异常平静道:“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眼见她来了真的,那黑衣人这才收敛了几分不屑,啐了一口才回道:“你爹娘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拿人钱财,伤及无辜,我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孟璟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戳中了伤疤,黑衣人复又牵动嘴角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要知道,你爹娘在我眼里跟路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杀他们也用不着什么理由,想杀就杀了,我当初原本是奉命去抓尹秋的,谁知道她被满江雪带走了,留下你给她顶包,真要说起来,你该找满江雪报仇才是,她不把尹秋带走,你们一家人也不会落到这等地步。”
孟璟擦拭着手上的匕首,听完这话仍是没有半分动怒的模样,她淡淡道:“这话若是早几年说给我听,还能叫我信,而今却是一点用处也无,”她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要抓尹秋?”
黑衣人笑得邪恶:“你猜喽?”
孟璟说:“懒得猜。”
言毕,她再一次将手中的匕首扎进了黑衣人的前胸,只不过这次特地换了个地方。
黑衣人又是一声惨叫。
“尹秋的身世我都知道,那一年是她流落在外以来,头一次被人寻到了踪迹,”孟璟复又将匕首抽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听说最先得知她消息的是紫薇教,可你们却赶在紫薇教前头找到了她,是谁告诉你们她在我家中的?”
黑衣人疼的嘶嘶抽气,再不敢呈口舌之快,大汗淋漓道:“……我是惊月峰暗卫弟子,满江雪既要下山找她,我只要尾随满江雪,就能知道尹秋在何处。”
孟璟安静了一下,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应该知道,如若尹秋被师叔找到,她定然会将尹秋带在身边,绝不会把她交给旁人照顾,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你们却是跟着我们一家三口,这又是为何?”
黑衣人缓了口气,答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满江雪到底有没有亲自带着尹秋走,她神思敏锐,我们一路上不敢跟得太紧,怕被她察觉,等我们赶到时,你们已经分作两路走了。倘使满江雪故意来个掉包的计策,把尹秋给了季晚疏,如若我们所有人都去追了满江雪,而放着季晚疏不管,岂不就叫季晚疏把人给带走了?之所以要跟着你们,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闻言,孟璟擦拭着匕首的动作一顿。
“……以防万一?”她咀嚼着这四个字,倏而弯唇一笑,“就为了个以防万一,你们便蓄意杀害了我爹娘?”
黑衣人看着她突然显露出来的笑容,不由地脊骨发凉,迟疑着道:“有句话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百,站在我们的立场来说,这没什么错。”
“谁说不是呢,”孟璟微微笑着,眼里却殊无半丝笑意,“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爹娘,他们见钱眼开,死有余辜,是么?”
不等黑衣人回话,孟璟又接着道:“你们杀了他们,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你们是好人。”
黑衣人原本已经有了些许松懈,可听她如是说来免不了又生出了几分不耐,沉声道:“行了,别阴阳怪气了,要杀要剐你赶紧来个痛快罢!”
“痛快?那也得等你交代完全部事情才能给你痛快,”孟璟说,“你们是谁的人?为何要对付尹秋?”
黑衣人不看她,越过孟璟目视前方道:“这个你就死心罢,就算你现在真的杀了我,也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实话来。”
孟璟似是预料到他会有此等反应,当下也不着急,只是缓声说:“先别把话说的这么绝对,我可以给你一个考虑的机会。”
“不用考虑了!”黑衣人喝道,“现在就杀了我!”
孟璟神色漠然地看着他。
黑衣人冷笑:“怎么,不敢下手?你杀过人么?”
孟璟转着匕首,在他心口处虚虚地比划了几下,说:“没杀过。”
她连先前戳他的那两下都是平生头一次。
“那何不试试?”黑衣人怂恿着她,“杀人么,多简单的事,你便是杀一百个恶人,也抵不过杀一个仇人,眼下正是你报仇的大好时机,你在犹豫什么?你这个懦夫!”
面对他恶意的撺掇,孟璟半点反应也无,她今日比什么时候都要更加冷静。
“你在这地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很难受是不是?”孟璟说着,把擦干净的匕首放回了袖中,“你若真心求死,大可自断心脉,犯不着煽动我来动手,你根本不想死。”
黑衣人忍无可忍:“那你究竟要如何!”
孟璟站起身来,垂眸瞧着他,说:“你除了是我的杀亲仇人,还是埋伏在师叔身边的人,亦是要对付尹秋的人,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不能因为一己私念要了你的命,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我可以顾全大局,把你带回魏城交给师叔处置。”
此话作罢,她便一步一步行到门边,在离去之前又回首道:“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自断心脉,那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骨气。”
说完这番话,她才将门轻轻拉开行了出去。
段宁在外头等了半天,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却是除了那黑衣人的惨叫什么也没听见,孟璟人都出来了,她还全神贯注地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已经偷听到发起了呆。
“小姐!”侍女赶紧拍了拍段宁,低声提醒她。
“啊……?”段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孟璟已经站在了门口,正抬眼将她望着,不由有些尴尬道,“哦……都问完了?”
孟璟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她兀自下了阶,没有理会任何人,自顾自出了这院子,很快就没了人影。
“好吓人啊,她脸上还有血呢……”侍女惊恐道,“她该不会把那人杀了罢?”
几个护卫赶紧冲进屋里看了看情况,不多时又冲了出来,对着段宁摇了摇头。
“我先前还唆使她扇人耳光,”段宁又亲自将那黑衣人看了一眼,说,“倒是我小看她了,压根儿用不着我多嘴嘛。”
侍女眼神古怪地看着段宁:“那您还笑得这么高兴……?”
段宁露着一口大白牙,说:“我笑了吗?”她抬手摸了摸脸,“哦,是笑了。”
侍女问:“您笑什么呢?”
“你不觉得她挺那什么?”段宁饶有兴味道,“这人有点意思,我喜欢。”
侍女一头雾水:“什么那什么?”
段宁说:“哎呀,就是那什么嘛!你怎么这么笨啊!”
侍女:“到底什么呀……”
段宁没心情搭理她,兔子似地几下就跳出长廊,又大步流星地朝孟璟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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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爬上屋檐的时候,尹秋消完了食,坐在藤椅上等着满江雪给她收拾换洗的衣裳。
原本两日前刚醒来时她就想要去沐浴,但大夫说她体虚,怕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精神又被洗脱了,便拦着不让去,尹秋只好又忍了两日。今晚吃过饭后,她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邋遢下去了,便央求满江雪悄悄带她去汤房,不过满江雪没有很快答应,而是征求了大夫的意见后才拿了主意。
轩窗半掩,扁舟似的弯月挂在窗柩上,把庭院里新栽种的君子兰照得很亮堂,满江雪把洁净的衣裙递给尹秋,又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这两日,尹秋几乎没有自己走动过,她待在房里不出门得躺着养病,偶尔出去透透气也是脚不沾地,满江雪总是抱着她,去哪儿都抱着。
夜已深,宅子里的弟子们都归了房,四下里一片寂静,到处都是清朗的月色,两人穿过长廊入了汤房,早已有弟子烧好了热水,等尹秋脱完衣沉入了汤池,满江雪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屈膝半蹲着给她洗头发。
屋子里白雾缭绕,锅炉烧得旺,还有人专门守着添柴火,不愁热水不够用,尹秋靠在池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满江雪:“这几天都没见到白灵和季师姐,她们去哪儿了?”
满江雪袖口卷得高,露出来的手臂白皙似冷玉,她拂去尹秋耳上的泡沫,回答说:“去查那批暗卫弟子是谁挑选的。”
尹秋默了默,轻声说:“人都清点过了吗?”
“嗯,”满江雪说,“只有一个不知去向,其余的都死在了竹林里。”
回想起那夜的经历,尹秋至今还有点不敢相信。
这些天,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可事实摆在眼前,总要有面对的时候,不想也不行。
“我昏睡的这几日,做了好多梦。”尹秋还有些虚弱,说话时也有些控制不住的喘。
“什么梦?”满江雪问。
“记不太清了,”尹秋尽力回忆着,可脑子里全是些碎裂的画面,“很乱。”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见尹秋眉头紧蹙,便摸了摸她的耳垂,说:“那就别想了。”
尹秋愣了一会儿,垂头看着水面倒映着的自己,说:“我离宫时,柜子里还有好些糖没吃呢。”
满江雪拿木瓢舀着水,给她把头发冲洗干净,温声道:“已经几个月过去,也吃不得了,我给你买新的。”
尹秋没说话,过了片刻才又低声道:“师兄们不在了,没人替我看着,房里估计都惹了耗子,那些糖肯定都被吃掉了。”
满江雪看着她娴静又沉闷的侧脸,轻轻叹息:“小秋……”
“我还是接受不了,”尹秋迷惘道,“他们怎么会是坏人?”
满江雪注视着她,对这话给不出回答。
莫说尹秋,便是她在竹林里看到那些暗卫弟子们的尸体时,也是情不自禁地惊诧了一把。
这些年来,她虽然与暗卫弟子互动不算多,平素也鲜少与他们交流,但好歹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好些人来的时候还是毛头小子,满江雪也算是看着他们一点一点长大的。
可她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竟会是被人派来监视她的。
世事难料,她不是未卜先知的仙人,她也有疏忽和遭人暗算的时候,并不能时时刻刻防备着方方面面,可她能很快接受此事,尹秋却不行,她还是太过年轻,何况她也还未真正意义上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似这般被身边人背叛的事情,她还需要时间去消化,也需要时间去认清,尽管这样的过程会比较残酷,但只要撑过去了,就能从中获益,从某种方面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纵然在满江雪心中,她其实并不想尹秋经历这样的事,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便是再有心护她周全,也总有遗漏的时候。
正如那天应邀去九仙堂,如果她没有带走白灵,而是带走了尹秋,说不定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已经做出的选择,也已经无法更改。
“忘了他们,”短暂的安静之后,满江雪才缓声说,“从今以后,惊月峰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不也很好么。”
听到这话,尹秋失神的眼眸一亮,她转过身看着满江雪,抿抿唇说:“当然很好了,只要能和师叔在一起,什么危险我都不怕。”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尽管身子还未恢复元气,面色仍旧有些苍白,可那些温暖的烛光笼罩着她,把她不施脂粉的素脸衬得干净剔透,像是春日里的梨花一般,天真又无暇。
这一个瞬间,满江雪低垂的眼里全是尹秋,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让她容得下,她微微翘起了嘴角,伸出手捧着尹秋的脸,柔声问:“你想和我在一起么?”
尹秋像小时候那样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笑着说:“想的,一直都很想,师叔不知道吗?”
满江雪说:“我知道,”她游移着指尖,在尹秋扇子般的长睫上碰了碰,又说,“但我不知道你想和我在一起多久。”
尹秋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是一辈子了,一辈子有多久,我就想和师叔在一起多久。”
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把满江雪逗笑了:“一辈子么?嗯……我想想,一辈子的话,好像又太长了,会腻的。”
“怎么会腻呢?”尹秋赶紧说,“我才不会腻,是师叔会腻了我罢?”
满江雪说:“我也不会腻了你,只是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老了。”
尹秋说:“不会的,师叔不会老,而且就算师叔老了,我也还是喜欢师叔的。”
满江雪眸光温柔,抚摸着尹秋的脸颊说:“你喜欢我么?”
尹秋不知为何因着这句话加快了心跳,她很明白满江雪问这话没有别的意义,可她还是禁不住动了心,情真意切地说:“喜欢的。”
满江雪凝视着她,没有言语。
尹秋很想反问她一句“那师叔喜不喜欢我呢?”,可她把这个念头忍住了,没有大胆地表露出来。
可下一刻,满江雪却是自己开口道:“师叔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