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翌日天际泛白, 雨势微停,满江雪将尹秋放回床榻,盖好被子, 这才推门而出,去了另一间房洗漱。
因着担心尹秋夜里会醒, 或是又会发吐, 所以满江雪半夜一直没合眼, 哪怕桌上的小油灯都燃尽了,她也始终保持着清醒, 就那么抱着尹秋在黑暗里坐到了天明。
这阵子弟子们都没怎么睡好,他们帮不上什么忙, 只能轮流窝在廊子里陪满江雪一起熬夜, 大伙儿们把动静放得轻,来来去去时脚步都跟猫儿一样,生怕吵着尹秋。
白灵一大早就在门外候着了, 见满江雪出来, 赶紧去打了热水,但满江雪没用,她刻意就着凉水给己提精神, 末了对白灵说:“去把晚疏叫来。”
白灵应了一声, 立即叫了名弟子前去请人,过了一阵才见季晚疏穿过长廊而来, 一入内便说道:“方才门外又来了一拨九仙堂弟子,说是机关大会已经接近尾声, 明日就要结束了,想请师叔尽快过去看看。”
满江雪把帕子挂起来,对着铜镜束发, 说:“该什么时候去,心里有数,把人打发了。”
季晚疏应下,随又问道:“从竹林带回来的暗卫弟子都还搁在冰窖里,但们一时半刻回不了宫,总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要把他们的尸体运回去,途中不出太阳便好,出了太阳可就不好办,师叔拿个主意,要不然找个地方埋了?”
满江雪想了一想,侧脸道:“派去调查的人呢?”
季晚疏说:“刚回来,已经问过了,所有暗卫弟子的亲眷都被杀光了,一个活口也没留。”
闻言,白灵面露惊诧:“都死光了?”
季晚疏说:“没办法,昼夜兼程也来不及,对方动作比们快,肯定不会留下活口被们找到,说不定早在事发之前人就已经没了。”
尽管事先就已预料到会有此等结果,但白灵仍是有些止不住的气馁,懊恼道:“这……这可怎么办?”
季晚疏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满江雪皱了皱眉,神色倒是并不意外,片刻才说:“那就把人都埋了罢。”
即便距离尹秋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但弟子们仍是有些接受不了那些暗卫弟子就是杀手的事实。
须知云华宫就只出了这么一批暗卫,个个也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挑出来的佼佼者,他们除了惊月峰哪里都不去,也不管别的峰脉事宜,唯一的任务就是听命于满江雪,为她所差遣。
但满江雪平时不常使唤他们,不论是在宫中处理要务,抑或是下山办事,她都习惯了亲力亲为,也甚少把暗卫弟子带在身边,加之需要满江雪亲下山处理的事务,多半也无需有人跟随,以免过于招摇。这也就导致暗卫弟子在惊月峰只能做些端茶送水的小事,成天游手好闲,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比宫里其他弟子要更加由,也享有多种特权。
也就是说,他们若是被人收买,成了云华宫的叛徒,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及时察觉,包括满江雪在内。
而惊月峰没有管理大小事宜的大弟子,也就无人随时盯着他们,暗卫们乃是一种被放养的状态,不少弟子曾经都极其羡慕他们的由身,而今想来,他们可以随意出入云华宫,且不受多方管制,实在是个无法防备的巨大隐患。
只可惜这样的隐患,谁都没有提前引起过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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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白灵靠在门框上,忽地开口道,“但就是不确定……这话能不能说。”
满江雪朝她看去:“什么问题?”
白灵顿了顿,似在组织措辞,说道:“其实很久以前就有这个疑问了,师叔虽然常年独居惊月峰,但您的功夫如何,宫中弟子都心知肚明,您并不需要人守着,宫里也不会来什么刺客,哪怕是要人伺候,随便挑几个人就成,可……可掌门却是特地送了批暗卫弟子给您,是觉得,这事么……仿佛有些多余。”
满江雪听了她这话,没有吭声,倒是季晚疏讶异道:“你是怀疑掌门?”
私下议论掌门,此乃宫门极大的忌讳,白灵然有几分慌乱,赶紧摆手道:“不是怀疑掌门,只是有些想不通罢了。”
季晚疏看了看满江雪的反应,蹙眉道:“这个,倒是可以给你解答,昔年如意门事变不久,师祖也因病离世,她老人家原想将掌门之位交给师叔,但师叔意不在此,甘愿辅佐,掌门虽是掌门,但她的武艺……其实并非几位师叔当中出类拔萃的,所以掌门登位之,需在江湖上走动的事便都交给了师叔,她当年挑选暗卫弟子也是为了替师叔分担要务,只是师叔习惯独来独往,那些暗卫弟子也就没什么机会做事罢了。”
她说完这话,又补充道:“还有便是,在宫里待得不多,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都在宫外跑,所以师叔每每有什么事,也都有跟着,如此一来,那些暗卫弟子就更是没什么用处,只能留在宫里。所以并非是掌门安排得不妥,若是换成旁人,定然是事事都要使唤他们的,明白了么?”
白灵恍然大悟,听完这话急忙解释道:“只是疑惑而已,可没有怀疑掌门的意思,还请师叔和师姐不要怪罪……”
季晚疏摆摆手,表示己并没往心里去,末了又冲满江雪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掌门虽是一番好意,可也防不住底下的人暗藏祸心,若说暗卫弟子都是被人收买的,私以为不大可能,一个两个见钱眼开不奇怪,可所有人都狼狈为奸就很奇怪了,总有几个不肯同流合污的罢?所以想,这批暗卫弟子,应该是在挑选之初就被人动了手脚,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去惊月峰的。”
白灵越听越心惊,愕然道:“照师姐这么说,有人在十多年前就埋下了他们,潜伏在宫里,可这十多年来,他们安分守己,从未暴露过己,而今突然现身却是为了要杀小秋,可十多年前,小秋连人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季晚疏沉吟道:“这就只能说明他们并不是为了对付小秋,而是……”
她未将话说全,只是移动视线看向了满江雪。
白灵不由地一愣:“而是为了对付师叔……?”
两人你看,看你,面上都流露出相同的惊诧之色,倒是满江雪己表现得十分沉静。
“师叔……是有什么仇家么?”季晚疏沉默片刻,斟酌着问。
满江雪在她们对谈之时整理好了仪容,听到这话便声调如常地说:“不知道,”言毕,她又思索了一下,“若非要有个仇家,那也是陈年旧事,无处查证。再者,既是仇家,这十多年来就该想方设法杀了,而不是挑着小秋下手,此番小秋来魏城是为了师姐的消息,他们在这时候露出马脚,就一定和如意门当年的事有关,与其说对付,不如说是监视。”
“可如意门事变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灭掉如意门的凶手世人也都知道是紫薇教,”季晚疏说,“他们盯着您干什么?”
满江雪放下手中的木梳,转身道:“很简单,说明灭掉如意门的凶手,不止紫薇教一个,而他们盯着,又对小秋下手,就是不想让们知道另外一个凶手是谁。”
“明白了!”白灵突然间醍醐灌顶,紧跟着道,“他们埋伏十多年都不现身,就是为了盯着师叔,看您会不会有查清当年如意门血案的举动,但过去这些年,们谁都不知道还有别的凶手,而师叔没有动作,他们也就按兵不动,可眼下梦无归放出了沈师叔的消息,说明她极有可能知道那个凶手是谁,所以他们才要在此刻对小秋下手,就是不想小秋和九仙堂的人有所接触!”
季晚疏沉思须臾,纳闷道:“可要是那个凶手,直接去杀梦无归不就好了,杀小秋干什么?”
白灵微愣,说:“也对……杀小秋干什么?”
两人正暗暗分析着,便听满江雪开口道:“然是因为他杀不了梦无归,倘使他有本事直接要了梦无归的命,就不会转而对付小秋,且他之所以要对付小秋,则是因为梦无归是如意门旧人,而小秋又是沈家人,眼见小秋出了事,梦无归或许会因此忌惮一二,不敢轻易将凶手是谁公之于众,这也许亦是小秋被寻回多年,梦无归却始终避着她,不与她相认的原因。”
“那梦无归放出沈师叔的假消息又是为了什么?”季晚疏继续问道,“她不来这一出,小秋根本不会被人盯上,但凡她背地里把那凶手杀了,哪还有这么多破事儿。”
“事情总要有浮出水面的一天,”满江雪说,“她就是要以此事提醒们,另外,她与那凶手一样,都不能轻易杀掉对方,所以只能借由小秋彼此较量。”
白灵噤声片刻,叹气道:“说来说去,最可怜的人还是小秋罢了……”
三人便都沉默下来。
短暂的安静之,满江雪才又启声道:“梦无归那边,会与她见面试探一二,至于你们眼下该做的,就是查清暗卫弟子听命于谁。”
白灵不禁面露难色:“可亲眷都死光了,要怎么查?”
满江雪侧眸看向她,说:“追根溯源,就从挑选这批暗卫弟子的人查起。”
闻言,季晚疏顿了顿,沉声道:“负责宫外弟子调动的人是怀薇,而负责宫内弟子调动的人……则是……”
见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白灵好奇道:“是谁?”
季晚疏看了看满江雪,踌躇不语。
“去查,”满江雪净了手,平静道,“保险起见,最好把这两人,以及别的有关弟子都查个清楚。”
季晚疏神情复杂,应道:“好,知道了。”
白灵将她二人来回看着,一头雾水。
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满江雪收拾好一切,正要行出门去,忽见一名弟子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大喊道:“师叔!尹师姐醒了!”
满江雪眼眸微抬,立即朝门口行去,她一条腿跨出了门槛,又回首道:“此事秘密进行,不要声张,暂时也不要向宫里报信,尤其不能叫掌门师姐知道,以免她心神不宁打草惊蛇。”
季晚疏与白灵赶紧颔首称“是”。
满江雪便不再多言,即刻跟着那弟子朝厢房另一头行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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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尹秋苏醒,不少弟子们都挤在门口朝里头探望,满江雪步履匆匆地进了屋,拨开珠帘一看,昏睡多日的尹秋靠在床头,一名弟子端着碗清粥,正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听到动静,尹秋在偏暗的晨光里抬了眼,看向了满江雪。
屋内屋外站了不少人,两人隔着点距离看着彼此,视线碰撞的那一瞬间,倏然生出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适才七嘴八舌关怀着尹秋的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满江雪松开了珠帘,在那清脆作响的珠串声里行到榻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尹秋。
屋子里由热闹转为沉寂,却并不显得突兀,弟子们见这两人只顾着看对方却不说话,便各交换了眼神,蹑手蹑脚地离开,还十分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等人都去了外头,又听一连串脚步声远去,满江雪才坐下来,拉过尹秋的手轻轻贴在了己颊边。
她掌心带着余温,脸颊却是冰凉,尹秋有点愣神,片刻动动手指摸了摸满江雪,哑着声音说:“师叔。”
满江雪还在注视着她,过了须臾把头低下去,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她握着尹秋的手,有些疲惫地说:“你知道有多担心你么?”
尹秋眉眼低垂,轻声说:“知道。”
满江雪抬首望着她,眼神像是青松顶上的月光,含着无边的柔,又透着无限的绻,她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可她又什么都没说。
尹秋迎着她的目光,心里像是被什么轻柔的东西拨了一下,荡开的都是无法言喻的温情,她微微抿了抿唇,忽然说:“师叔骗。”
满江雪看着她苍白的脸漫开了淡淡的笑意,也不觉地跟着笑了起来,说:“骗你什么?”
尹秋把手从她脸颊移开,张开双臂环抱住了满江雪,附在她耳边道:“你说醒来你还会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骗。”
满江雪静了一瞬,顺势把尹秋回抱住,说:“可还是来了,不是么?”
鼻息里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疏香,尹秋好依恋,把头埋在满江雪肩上,忍不住湿了眼眶。
“好想你……师叔。”
满江雪将她抱得更紧了,说:“也想你。”
心里无法抑制地溢出了欢喜,尹秋偏过头,含泪的眼眸像积着薄雾的山湖,她又哭又笑地问:“真的吗?”
“真的,”满江雪回望着她,“当然是真的。”
昏沉的天光透过窗纱而来,把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了一处,外头的风声盖过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响动,天地明明那样喧嚣,可又这样宁静。
“师叔一定累坏了,”尹秋强忍着泪水,不让它落下来,“也瘦了。”
满江雪伸手盖住了尹秋的眼睛,让那些湿润的泪花凋零在己掌心里,她笑着说:“不累,师叔不会累。”
尹秋痴痴地看着她。
“你才是太瘦了,”满江雪把人抱在怀里掂了掂,说,“抱着好硌手,往下要多吃一些,争取养胖点。”
尹秋无比动容,贴着满江雪说:“师叔……”
“没事了,你醒了就好,”满江雪揉着尹秋凌乱的头发,“这次是师叔没有保护好你,师叔跟你保证,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你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么?”
尹秋悄悄流着泪,答应着:“好……”
“不哭了,”满江雪再次擦了擦尹秋的眼睛,温声道,“再哭就不漂亮了。”
尹秋看了看她,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蓬头垢面的,原也不漂亮。”
满江雪道:“谁说的?很漂亮,小秋从小到大都漂亮,”她说着,动作细致地抚摸着尹秋的脸颊,垂首在她眼尾亲了一下,“小秋最漂亮了。”
感受到她的唇在眼尾轻轻扫过,尹秋微微愣住,继而回忆起了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也不知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那些画面当中,满江雪仿佛一直在亲吻着她,不管是白天,还是在夜里。
心跳一瞬加快,尹秋苍白的脸骤然浮上了两团明显的红晕,她在满江雪温柔的眸光下低了头,细若蚊足地说:“……都还没洗漱过……”
“那又怎么?”满江雪毫不在意,“师叔又不会嫌弃你。”
尹秋的脸更红了。
满江雪弯了弯唇角,腾出一只手端起了榻边的清粥,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现下也不宜吃太多,看你精神尚可,吃完东西再把药喝了,师叔带你去沐浴?”
尹秋不敢看她,把脸埋在满江雪的胸前,闷闷地应了声“好”。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手里的勺子举起又放下,说:“你躲起来做什么?先吃饭。”
尹秋动了动脑袋,把眼睛露出来,却没看满江雪,只是小声说:“师叔喂……”
满江雪便又把勺子送到了她唇边。
尹秋张嘴吃了,含在嘴里吞的很慢,满江雪也不着急,等她咽下去,才又接着喂,直到剩下半碗粥见了底,尹秋那张脸都还红着。
见她连害羞的精神都有了,至此,满江雪提着的心算是彻底平定下来,她将空碗搁回去,对着房门唤了一声,很快,便听弟子们匆忙的脚步声一路从廊子尽头传到了门外,但他们不知为何没有敲门,也没有直接进来,只是立在外头问:“师叔有什么吩咐?”
满江雪看着那门上挤作一团的人影,顿了顿才说:“去把药端来。”
她说完这话,就见一名弟子轻手轻脚地推了门,先把头探进来,见得尹秋还缩在满江雪怀里,那弟子便低眉顺目地把东西送进来,看着地面说:“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师叔发话呢。”
满江雪把汤药接过去,静了片刻才说:“你把头埋那么低做什么?”
闻言,那弟子飞快抬头看了满江雪与尹秋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傻笑了两声,又飞快地跑了出去。
尹秋朝他的身影看了看,目光游移间与满江雪对视了一下,又触电般地移开了。
满江雪端着药碗,心下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但她脸上十分平静,用眼神示意尹秋转过来面向己,随便把头低下去,无比熟练地喝了口药。
看清她的动作,尹秋眨了眨眼,神情流露出些许疑惑。
满江雪条件反射般地就要朝她凑过去,待看清尹秋脸上的表情,她才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末了便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尹秋动了动唇,正要发问,满江雪便抢先道:“……替你试试烫不烫。”
尹秋深信不疑,“哦”了一声又乖乖地问:“那烫吗?”
满江雪若无其事地把药碗递给尹秋,说:“不烫,”言毕,她又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你己喝。”
尹秋已经灌了两口下去,闻言便又抬眸看向了满江雪。
她虽然没说话,但眼神却在传达着:不是正在己喝吗?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神态若地偏移了些许目光,说:“……喝完。”
作者有话要说: 哦……存稿箱手抖设定成了十点,黄金九点档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