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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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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晚疏立在檐下, 手里握着佩剑,低垂的目光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像是在出神。

    庭院里四处是忙碌的身影, 弟子们都在为着尹秋的苏醒而欢喜,来来去去地备着热水和饭菜, 沉闷了多日的宅子一瞬变得热闹起来, 只有东厢房附近依旧是那般冷清。

    白灵收拾好了包袱, 备了点路上要用的盘缠,从房里出来后见季晚疏正在外头等着, 便上前道:“师姐是与我同行,还是分开走?”

    季晚疏莫名有些心不在焉的, 默然半晌才问道:“你走哪边?”

    白灵说:“你和师叔都没说负责宫里弟子调动的人是谁, 我也猜不着,更不敢乱猜,只能去陆师姐那处暗中查查了, 顺道再去苍郡看看孟璟的情况如何, 不如师姐回宫里去?”

    季晚疏又是一阵默然,尔后说道:“我出关的消息宫里目前还无人得知,你回去罢, 怀薇那边我来查。”

    白灵觉得有理, 加上季晚疏与陆怀薇又相识已久,她们俩也算有那么点交情, 季晚疏去查自然是比她要好,便应道:“那就这么决定了, 我先去探望孟璟,然后再回宫里,师姐什么时候走?”

    季晚疏朝东厢房看了一眼, 说:“你先走,我还有事。”

    白灵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犹豫少顷,还是叹息着说:“师姐,你想知道的事情,那薛谈都已告诉你了,虽然他不知温朝雨为何要来营救小秋,可我的直觉告诉我,温朝雨不像是紫薇教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你将来龙去脉问清楚后,还是把人放了罢,我看师叔这些天也没有为难她,定然也是心里有数的,否则师叔也不会默许你把她当做贵客那般对待了。”

    季晚疏本就心绪波荡,听了白灵这番话就更是烦乱起来,不禁冷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有关温朝雨的事你别管。”

    白灵从前与季晚疏鲜有来往,她只是听说过温朝雨曾经在宫里做过卧底,还是季晚疏的师父,却并不知她们二人之间别的种种,也不知季晚疏为何要将人一直关在这里,所以才有此提议。

    察觉到季晚疏透露出来的疏离,白灵悻悻的,当下便没再多言,恭敬地告了别后,就独自背着包袱离开了宅子。

    阴冷的冬日天色很不明晰,一如季晚疏此刻的心情,她收了佩剑,踱着步子行到东厢房,却迟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在廊下又站了许久。

    等到几个弟子提着热水来了,说是要给温朝雨沐浴用的,季晚疏才又折身而返,一脸沉闷地行去了灶房。

    ·

    迟些时候,温朝雨在房内沐完了浴。

    她被禁足在这屋子里整整七日,汤房自是去不了,云华弟子把热水给她送进来,温朝雨就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洗了。

    到底是深冬时节,魏城虽已过了下雪的时候,城中也没见着雪景,但这地方冷起来不靠雪,靠的是风,尤其大雨过后的这几日,那些寒风没日没夜地刮,房里若是没有炭火,人就得裹着棉被过日子,否则就跟脱光衣裳住在院子里没多大区别。

    窗下的炭火盆昨夜就冷掉了,温朝雨没让人拿新的来,好在矮脚几旁边还有个要灭不灭的小火炉,勉强透着点温度,温朝雨褪了外袍,穿着单薄的亵衣在炉子边坐下,抖着手给自己换药。

    竹林那一夜她负伤不算多,与那男子打斗间始终把控着安全距离,没叫他怎么伤着自己,但尹秋破阵时激发的气浪还是叫她受到了些许殃及,比起身上的外伤,温朝雨更多的是内伤,不过比起往些年所受过的伤来说,倒也不值一提。

    她把衣领掀到胸口的位置,垂头看了一下,那地方布着几道剑伤,都是被季晚疏打的,但相比起这个,过去留下的旧伤更为密集,一道道疤痕像是被泡皱的纸,紧紧贴在她皮肤上,看着有些惨不忍睹。

    但温朝雨早已习惯了,旧伤没什么要紧,她不在意,新伤虽然不多,但磨着衣料也还是疼,适才泡过澡后,那些伤口都已经泡得起了皱,边缘也泛了白,温朝雨扫了一眼,伸长手取了几上的药瓶,刚把塞子拔下来,那边门就开了。

    温朝雨眼疾手快地丢了药瓶,立即把大开的衣领合了回去。

    她顺势抬起眼,瞧见季晚疏面无表情地推门而进,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虽然知道她手里提的是饭菜,但温朝雨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来做什么?”

    “嗒”的一声,季晚疏将食盒搁在几上,又俯身将那滚落去地面的药瓶拾了起来,放在了温朝雨手边,她不说话,也不看温朝雨,做完这些便行到不远处的木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外头的庭院里。

    她没关门。

    刺骨的寒风一瞬越过廊子扑了进来,温朝雨被那阵风吹的一个激灵,她单手揪着衣襟,也不好在季晚疏眼皮底下把扣子扣上,纵然季晚疏根本没看她。

    “关门。”温朝雨不知为何有点动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动的哪门子气,总之她一看见季晚疏,心情就突然变得很不好,当然了,她这几日被关在这里头,心情就从没好过。

    闻言,季晚疏这才看了她一眼,抬手以掌风把门隔空关了。

    温朝雨见她关了门又把目光移到房梁上,心道老娘就那么难看吗?一眼就看够了?于是本就不好的心情又变得更差了。

    “没什么事就麻烦你出去,”温朝雨赌气似地也不看季晚疏,冷酷地说,“你打扰我换药了。”

    季晚疏还是看着房梁,数着那木头柱子上的虫眼,说:“换。”

    温朝雨说:“你在我怎么换?”

    季晚疏说:“拿手换。”

    温朝雨冷笑:“废话,我也知道拿手,不会拿脚。”

    “你要拿脚我也没意见,”季晚疏说,“随你的便。”

    温朝雨听她语气冰冷,心里头那股无名火登时窜了出来,甩脸道:“换药得脱衣,非礼勿视懂不懂?你赶紧给我走!”

    “不懂,也懒得懂,”季晚疏终于将视线落在温朝雨身上,“你要脱便脱,怕什么。”

    温朝雨维持着揪住衣领的动作,忍不住骂道:“有病罢你?”

    季晚疏不说话了。

    她沉默下来,温朝雨也就没了言语,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神色各异地看着彼此。

    谁都不肯让步。

    良久,温朝雨才又开口道:“你到底走不走?”

    她就穿了一件亵衣,料子很薄,门窗紧闭下屋子里依旧异常寒凉,她冷得想发抖,可又不想在季晚疏面前示弱,便一直故作镇定地隐忍着,见季晚疏始终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温朝雨本就不多的耐心也已经快要耗尽。

    屋外是沉沉黑夜,庭院里点了几盏灯,温朝雨先前沐浴时把房中的灯都给吹了,只留了一盏在屏风里头,季晚疏整个人像是融在了昏暗里,她眼神透着一贯的冷然,又在此刻显得格外的幽深,她看着温朝雨,像是把温朝雨罩在了幽深之下。

    而幽深之下是什么地方,温朝雨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季晚疏今夜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和以前有了一些变化,但具体是多了哪些变化,她也说不上来。

    总之,温朝雨被季晚疏看得不大自在。

    房里又是一阵沉寂,好半晌过去,季晚疏才说:“我不走,”不等温朝雨接话,她又接着说,“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可以当我不存在。”

    温朝雨没好气:“你一大活人,活生生地坐在我对面,我怎么当你不存在?”

    “我的存在有意义么?”季晚疏说,“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从未存在过才对。”

    温朝雨得了这话,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她把情绪收放得很自如,顿了顿说:“那除非是我眼睛瞎了,”她说完这话,最终还是无可奈何道,“别闹了,我很冷,你想冻死我吗?”

    季晚疏在昏光里垂下了眼睫,默然片刻说:“不想,你换罢。”

    温朝雨看了她一眼,确定季晚疏的确没再看自己后,立马背过身子将衣领敞开,给自己抹起了药膏。

    她冷得瑟瑟发抖,唇齿都在打颤,这时候也顾不得被季晚疏发现自己的狼狈了,她就任由自己无所顾忌地打着摆子,抖着手给所有伤口都抹好了药。最后,她把衣领上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转过身时,季晚疏的眼睛还在看着地面。

    温朝雨本想提醒她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提醒她什么?提醒她自己衣裳穿好了可以看了?

    她怕不是也有病?

    温朝雨脸色复杂地静默须臾,没有去管季晚疏如何,她把衣袖卷起来,继续旁若无人地给手臂上的擦伤上药。

    季晚疏听着动静,知道她已经穿好了衣,但她久久没有看向温朝雨,只是把视线定格在地板上,仿佛是在思索什么事,直到一个碧绿的小药瓶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季晚疏才转动眼珠,回了点神。

    温朝雨坐在小火炉边,神情平静,仿佛并没有察觉到桌上不见了一只药瓶。

    她这一刻不止眼瞎,还耳聋。

    季晚疏靠在椅背上,移动视线朝温朝雨看了过去,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温朝雨状如筛糠的手费力地涂抹着药膏,又看着她继续用那只手打开了食盒,再把里头的饭菜摇骰子一般摇出来。

    她那只手抖得尤为厉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伤口疼的,总之她手指僵硬地握着筷子,夹了好些次菜,一口也没吃进嘴里。

    然后她扔了筷子,抬眼朝季晚疏看了过来,语调不善地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话:“你到底走不走?”

    季晚疏忽然有点想笑。

    可她笑不出来。

    她垂下手将那药瓶捡起来,起身朝温朝雨走去,屈膝在她跟前坐了下来。

    ·

    “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了?”

    听到这句疑问,温朝雨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迎上季晚疏的目光,淡淡地说:“关你屁事。”

    季晚疏在房里扫了一圈,很快就瞧见梳妆台上搁着的数把小飞刀,她把那药瓶放回原位,又问:“你以前的刀怎么也不用了?”

    温朝雨还是说:“关你屁事。”

    小火炉忽明忽灭,炭火在时间的流逝中快要熄了,那点暖意不值一提,根本起不了作用,眼前的人还在发抖,她还是很冷。

    季晚疏又在温朝雨撂下这一句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顷过去,她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倾身披在了温朝雨肩上。

    她凑近之时,闻到了温朝雨身上的味道,清新的皂角香气里裹着苦涩的药味,还有点若有似无的幽香。

    衣裳已经披好,可她没有很快收回手,她埋下头,轻轻在温朝雨颈侧嗅了嗅。

    松软的外袍带着怡人的暖度,恰到好处地驱散掉了些许寒凉,温朝雨愣了一愣,侧目看着季晚疏微阖的双眼,也看着她轮廓清晰的侧脸。温朝雨莫名其妙地说:“刚洗完澡,没味儿。”

    季晚疏缓缓抬起了眼眸,与她对视了一下,然后她把头彻底低下去,埋在了温朝雨的肩窝。

    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喷薄在肌肤上,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鼻尖抵着自己,传来了冰凉凉的触感,温朝雨因着季晚疏这突然的举动脸色大变,眼中顿时闪过几分疑色。

    她惊疑不定地想:是我没洗干净吗?

    就算是没洗干净,也犯不着凑这么近闻罢?

    这什么毛病?!

    真要闻出味儿来了岂不是要她颜面尽失!

    温朝雨心头震骇,如临大敌一般伸手去推季晚疏,可季晚疏却把她的手扣在了掌心里,温朝雨挣扎两下没挣开,又在下一刻被季晚疏轻轻扑倒,仰首倒去了地面。

    矮脚几周围都铺了软缎,可坐可卧,就是缎子不太厚实,躺下去有些硌得慌,温朝雨胸口一沉,季晚疏也跟着压了上来,她两手扣着温朝雨不放,头还埋在温朝雨颈侧,半分也没移开。

    温热气息把那里的皮肤给染上了几分湿意,温朝雨动弹不得,被两人此刻的姿势惊的汗毛直竖,她曲起腿在季晚疏腰间顶了一下,略有些仓促地说道:“你干什么?快起开!”

    季晚疏纹丝不动。

    “你发什么疯?”温朝雨不耐烦地说道,“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

    季晚疏不理她,两手顺着温朝雨的手腕缓缓上移,像是在轻柔地抚摸着她,她掌心的暖意那样明显,所经之处的凉意都被掩盖掉了,温朝雨浑身僵硬,一脸愕然地看着季晚疏:“你……”

    “你的功力少了一半,”季晚疏低沉的声音在温朝雨耳边响了起来,“你的右手也断了。”

    突如其来的两句话,使得温朝雨神色一怔。

    “是南宫悯?”季晚疏把头抬了起来,直直看着温朝雨的眼睛。

    温朝雨没吭声。

    “是因为我吗?”季晚疏又问。

    温朝雨面露挣扎,嘴唇开合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她不知如何作答。

    “我把你的心腹薛谈抓来了,”季晚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口吻也十分平淡,“他说你被南宫悯废了一半修为,又断了你一只手,过去这五年,你待在烈火池没出来过,烈火池是个什么地方,他不说,让我亲自来问你。”

    这一刻,温朝雨失去了与季晚疏对视的勇气,她把头偏过去,季晚疏却又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拽了回来。

    “烈火池是什么地方?”

    温朝雨逃脱不了,只得把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降临,眼前却还残存着季晚疏的影子,温朝雨被她压得喘不过气,紧锁的眉头透出些微痛楚的神情。

    见她铁了心不开口,季晚疏看着她的眼神再度变得幽深起来,她注视着温朝雨还有些苍白的脸,轻声说:“你们紫薇教每每处理戴罪教徒,都会把人带到一处天坑扔下去,那底下有个天然形成的池子,里头淌着岩浆,人掉进去就会被溶成渣子,尸骨无存,是不是?”

    温朝雨眼睫微颤。

    她虽然没回话,但季晚疏已从她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

    季晚疏说的没错,那天坑底下,的确是烈火池。

    其实那池子不大,还比不上寻常人家宅子里拿来养鱼的池子,人被扔下去除非是倒了血霉才会落入池中,南宫悯要想杀人,通常不必这么麻烦,一剑封喉比什么都来得省事,只有当她想折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把那人往烈火池里丢。

    万丈深渊,没有人造阶梯,轻功好的倒是可以借着山壁上的树木勉强安稳落地,不至于摔的粉身碎骨,可饶是如此,那底下什么也没有,便是没被摔死,也得活活饿死。

    温朝雨不知道南宫悯究竟是想折磨她,还是有那么些不忍心直接杀了她,反正教中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若有企图退隐者,烈火池走一趟,三年五载还能有口气的,从此便不受紫薇教控制,下半辈子也就能恢复自由身,南宫悯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了温朝雨一个脱身的机会。

    她被废了半身修为,断了一条手臂,在当时本就重伤不愈的情况下更是雪上加霜,南宫悯亲自把她送到了天坑,可她没有把温朝雨推下去,她叫人在温朝雨身上绑了根绳子,把她从天坑顶上一点一点放了下去,她甚至还派了人在上头守着,每日都给了温朝雨饭菜,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少了去。

    温朝雨就那样在烈火池里度过了接近五年。

    好些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躺在地上翻不了身,给她的饭菜她也够不着去吃,身上的伤得不到药物的医治,那底下挨着滚烫的岩浆,连风都是热的,她度日如年,无数次尝试过往池子里跳,想了结残生,可仅仅只是站起来,就花掉了她所有的力气。

    直到后来,她在高烧不退的病痛里昏昏沉沉地爬到了烈火池边,有个人及时把她拖了回来,又把凉水递到她唇边,一边哭一边说:“护法……护法?教主让我来照顾你,你振作一些,万万不要寻死!”

    温朝雨烧得稀里糊涂,已然不知今夕何夕,她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可当她费力地半睁开眼眸,却是清楚地看见了薛谈涕泪横流的脸。

    等到温朝雨大病初愈,已经能自如走动后,她才想起来问薛谈:“教主有没有说为什么让你来?”

    薛谈把手里的饭菜布在石头上,想了一想回道:“教主的原话我已记不清了,不过大概意思就是,她其实并不想杀您,只是想借此机会让您想个透彻,倘使日后您出去了,心还是没放在教中,那她也不强求,您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她不再拦你。”

    那一天,温朝雨在烈火池畔沉默了许久。

    南宫悯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她说到做到,五年后温朝雨被人从天坑底下接了出去,南宫悯没来看她,来的是秦筝。

    秦筝对温朝雨说:“去留随意,教主已经仁至义尽,你是紫薇教史上唯一一个能活着走出烈火池的人,我本不该多言,但我确实嫉妒你,又羡慕你,能得教主如此恩情,你往后若还为了个云华宫的人当叛徒,便是教主不与你计较,我也要想方设法取你性命。”

    一直到如今,温朝雨已经离开烈火池数月了,她也未与南宫悯见上过一面。

    可这些事,她要怎么告诉季晚疏?

    难道要直白地告诉她,南宫悯把她送去了烈火池,又让她在烈火池活了下来,而她出来后也已下定决心不会离开紫薇教,要永远偿还南宫悯给她的这条命?

    试问她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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