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魏城笼罩在漫天飞雨中时, 云华山又迎来了一场飘洒的絮雪。
这阵子各大州城的难民都已安顿下来,紫薇教未再有下一步举动,叶芝兰在锦城待了个把月, 那地方没出什么乱子,等到江湖上关于云华宫的流言蜚语渐渐消停了些, 叶芝兰才返回宫中, 随侍在谢宜君左右。
梅园里头的梅花一如往年开得绚烂, 谢宜君近来不怎么去明光殿,她喜欢待在园子里处理公务, 看着雪景与花色,心情要敞亮许多, 也能把外头那些乌糟糟的事暂时忘却了去。
桌上堆着层层叠叠的折子, 没看的永远比看过的要多,谢宜君今日天还未亮就坐在这里了,此刻已是下午时分, 她还没起来走动过, 连午膳都是在这里草草解决的。
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叶芝兰换了新的,又转而替谢宜君研了会儿墨, 她看了眼天色, 说:“师父今日已在此处待了许久,这些折子总是看不完的, 不如歇息一下罢。”
谢宜君早就累的两眼酸痛,腰背发僵, 她搁了笔,长长叹口气,轻笑一声说:“人老了, 身体大不如前,过去两年熬夜办公都没什么要紧,现在看几个折子就累的老眼昏花,果真是不行了。”
叶芝兰莞尔,沏了杯热茶递给谢宜君,笑道:“近来是遇着事情太多,师父分身乏术,我又在宫外,不能帮着师父处理这些琐事,现下我既回来了,师父又何必凡事都亲力亲为?交给我去做便是了。”
谢宜君捧着茶盏喝了两口,说:“你比我更累,宫里大小事宜都得靠你去打理,以前还有晚疏同你分担,如今她闭关这么多年,着实是辛苦你了。”
叶芝兰作为云华大师姐,肩上的担子自然是要比旁人更重一些,加上她还是掌门之徒,就更要以身作则,为同门做个表率。以往季晚疏未闭关时,她们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宫中的事务都由叶芝兰主理,宫外的事务便由季晚疏去跑,而今季晚疏不在,甚少离宫的叶芝兰近两年下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实则她才是分身乏术的那个人。
“都是分内之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叶芝兰说,“晚疏将来是要继任掌门的人,等她登了位,我定会尽心辅佐,宫里宫外的事都得做到心中有数,多做些也有好处。”
谢宜君面露欣慰:“你能这般想便好。”
“正如师叔如今辅佐师父一般,我与晚疏也是同样的道理,”叶芝兰又说,“我自知不如师叔剑术高强,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下功夫,也得多谢师父这些年来的栽培。”
谢宜君听得十分受用,经她这一席话想起了满江雪,便搁下茶盏道:“说起江雪,这两日魏城那边应该已经召开了墨子台,她可有来过书信?”
叶芝兰想了想,回道:“十日前来过一封,这两日倒是没什么消息。”
谢宜君思量片刻,说:“那就是有阵子没来过信了……我离得这么远,也不知她那里情况如何。”
叶芝兰看了看谢宜君,提议道:“师父若是担心师叔,不如这样,我命人去惊月峰跑一趟,叫个暗卫师弟去魏城探探情况,回来禀报师父,如何?”
谢宜君看了她一眼,说道:“也好。”
叶芝兰便应了一声,立即遣了一名弟子把事情交代下去,两人在园子里又坐了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回了明光殿。过了半晌,便见那传话弟子匆匆赶来,禀道:“真是怪了,惊月峰一个人也无,暗卫师兄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弟子找了许久也找不见人。”
谢宜君正在寝殿换衣,听到这话便披了外袍绕过屏风行出来,皱眉道:“一个人都没有?”
那弟子摇头:“到处都找遍了,果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叶芝兰面露古怪,在一侧接话道:“怎会如此?以往师叔下山时,他们都在沉星殿待得好好儿的,从未出过此等状况,怎会人都找不见了?”
那弟子又摇了摇头:“所以才觉得奇怪么……会不会是师叔走的时候把他们都带上了?”
叶芝兰沉思须臾,说:“不大可能,师叔去魏城是有要事得办,她怎会带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去?”
“兴许是暗中随行?”那弟子猜测道,“好说也是暗卫么,就算是跟着师叔,也不会大摇大摆地随行在侧。”
“那也没道理一声不吭地走,”谢宜君开口道,“江雪来去自如惯了,她打不打招呼都无伤大雅,可暗卫弟子岂有离宫不同我报备的道理?”
叶芝兰觉得有理,主动道:“师父别急,我现在就亲自去看看。”
谢宜君拨着手上的佛珠,没有很快应答。
叶芝兰看着她:“师父?”
谢宜君默然一阵,抬头望向殿外的飞雪,忽然低声说:“不知为何,一瞬觉得心里不大安定……芝兰,你这就去惊月峰看看,顺带再安排别的弟子去一趟魏城,我要尽快知道江雪那里怎么样了。”
叶芝兰连声应下,连忙又带着那传话弟子退出了明光殿,谢宜君行到门口,喃喃自语道:“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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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时落时停,宅院里四处水光潋滟,弟子们拿着扫把清理着水坑,白灵端着大夫新开的药正要往灶房行去,路过前院时,忽听大门被人敲了两下。
“请问里头可是云华宫的人?在下有事求见!”
白灵耳尖微动,立即小跑过去把门开了,只见外头站着个年轻男子,大雨天跑得一头汗,手上还握着一封信笺。
白灵把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冲这男子微微颔首,问道:“请问阁下有何事求见?”
“我是姚定城段家的家仆,”那男子将信笺递给白灵,说,“这是我家小姐命我送来的,贵派弟子孟璟前几日被人追杀,幸得我家小姐相救,眼下人在苍郡,我家小姐特地要我来报个信,烦请姑娘转告一下。”
孟璟被人追杀,还被段宁救了下来?
白灵脸色一变,急忙将信笺接到手中,那男子又将救下孟璟一事大致叙述了一遍,末了便道:“我家小姐说了,只要孟小公子伤势好转,自会派人送他回来,还请你们勿要担心。”
突然得知孟璟的消息,白灵一时间真是又惊又喜,简短交谈几句便将这男子送去了阶下,她正要赶紧去找满江雪汇报此事,关门时却又见得一行九仙堂弟子从街口行了过来。
“这位姑娘,我等是九仙堂弟子,特奉堂主之命,有要事求见你们云华师叔。”
白灵看了看他们,问道:“请问是何等要事?”
那领头弟子却不答,只说梦无归交代了,务必要亲口转告满江雪才行,白灵便没多问,把人带到院子里,扣了满江雪的房门。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屋内燃着烛火,却不见人影,满江雪也迟迟没有现身,那九仙堂弟子见状倒也不急,只是立在院中朗声道:“晚生来此不为别的,我们九仙堂的机关大会已经召开,除了贵派,别的门派都已去了,我家堂主命我等前来问一句,请问云华宫几时能够到场?”
屋子里久久没有人应答。
白灵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两眼,众人淋着细雨等了一阵,始终没等来满江雪的回复。过了片刻,才见季晚疏穿过长廊而来,白灵便将这些人的来意复述给她听,季晚疏便开口道:“没空,也没人稀罕去你们九仙堂看什么机关展,你们给我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有关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纵然尹秋还未苏醒,不知事发过程的全部,但满江雪心中已经大概有数,季晚疏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知道是那九仙堂的梦无归在搞鬼,见了底下这些人自然没个好脸。
那九仙堂弟子似是早就预料到会碰一鼻子灰,当下也不红脸,只是恭敬道:“是这么回事,我家堂主特地交代了,此番机关大会有个十分重要的物件要展览,她说那东西旁人看不看都不要紧,但你们云华宫务必不能缺席。”
季晚疏打量着他,问道:“那你说说,是个什么了不得的物件。”
那弟子回道:“晚生也不知,堂主并未明言,只说你们云华师叔若是听了这话,该是会明白。”
季晚疏皱了皱眉,正要回身请示一下满江雪,那房门却在她转身之时开了。
一道白影在团团光晕里翩然而来,满江雪只是立在门口,没有跨出来,廊子里的灯笼把她映衬得有些冰冷,看向庭院的眼神也无端染上了一些凛然。
“回去告诉梦无归,”满江雪启声道,“不论她要给我看什么,都请她做好准备。”
那弟子行了一礼,问道:“敢问我家堂主要做何等准备?”
满江雪言简意赅道:“她听了我这话,也该是会明白的。”
那弟子稍显疑惑,但也识相地没有多问,满江雪说完这话便入了房中,季晚疏当即冷哼一声,吩咐道:“把人给我赶出去。”
白灵虽不清楚季晚疏为何对他们态度冷漠,但闻言也没愣着,立即领着几名云华弟子飞落到院里,作势要轰他们走,那几名九仙堂弟子这才脸色微变,急忙加快步伐退了出去。
“季师姐,”等人都走了,白灵便将手里的信笺递交给了季晚疏,“孟璟有消息了。”
季晚疏拆了信笺,看了看里头的内容,眉头微挑道:“那小子又招惹上了什么仇家?”
白灵叹气:“仇家倒是不至于,孟璟每回下山都是与我一路的,他没什么仇家,我猜……他出事可能跟小秋有关,否则平白无故的,谁会去追杀一个功夫都不会的人?”
季晚疏“嗯”了一声,示意白灵退下,行进房中将信笺又给了满江雪。
将那上头书写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满江雪缓声道:“他无事便好,等人回来问个清楚就成,你那处呢?”
季晚疏有点疑惑:“我?”
满江雪瞟了她一眼,说:“已经快七日了,让你去问温朝雨是受了谁的命令来帮小秋,你没问?”
季晚疏顿了顿,提着裙摆在桌边坐下,默然一阵才道:“没机会问。”
她倒是也想问,只是每每去了东厢房,都免不了与温朝雨发生争吵,两人根本没有静下心来谈话的可能,而她们一旦吵起嘴来,季晚疏也就只顾着跟温朝雨口头交锋,哪里还想得起来正事?
更难搞的是,即便季晚疏有心想缓和气氛,温朝雨却也不肯给她好脸,要么赌气不跟她说话,要么就在房里摔东西冲她发火,除了头一日,季晚疏到现在连温朝雨的门都没进过。
“分别五年再见,我以为你们之间多少能有几分温情,”满江雪越过床帐看了一眼里头熟睡的尹秋,声音低低的,“怎么反倒愈加生分了。”
季晚疏不说话。
她垂着头,盯着桌子,像是在发呆。
满江雪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出去罢。”
季晚疏起了身,行了礼,闷葫芦似地推门走了。
她刚把门关上,后头白灵就来了,说:“季师姐,弟子们抓了个紫薇教教徒,正在后院儿里呢,说是要请你过去问话。”
季晚疏抬了眼:“可是叫薛谈?”
白灵点头。
季晚疏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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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一串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满江雪把白灵先前送来的饭菜简单吃了两口,又唤了弟子送了些热水来,就在房里沐了浴。
已经七日了,尹秋还未彻底醒转过,期间只是半夜里喊了两声口渴,满江雪喂她喝了点水,人又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始终清醒不了。
而这七日,满江雪也不曾睡过一次好觉,她没日没夜地把尹秋抱在怀里,困了就靠在床头浅眠一会儿,稍微听到点动静,她就得把眼睛睁开,看看是不是尹秋醒了。
这种情况下,满江雪也无暇去管别的事,一心都扑在尹秋身上。
如今看来,沈曼冬在魏城的消息只是梦无归放出来的假话,而她真实身份是什么,满江雪心中也已有数,至于南宫悯,她这几天销声匿迹,听说墨子台一事也是护法秦筝代她去的。
如此一来,机关大会已无参与的必要,而眼下尹秋情况不妙,满江雪也不可能丢下她去找南宫悯,谢宜君给的三个任务总算办成了两个,对于杀掉南宫悯这事,满江雪自然是暂时搁下不管了。
伴随着房外的雨声,满江雪快速沐完了浴,一如前两日那般,她亲自把汤药喂给尹秋喝了,又把人抱在怀里,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以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像是骤然落得大了,那些绵密嘈杂的声音传到了耳中,在半梦半醒间像是有人附在耳边轻声细语一般,满江雪从睡梦中略微回了点神,想留心细听一下,奈何她实在太累了,意识只短暂地聚拢了片刻,又很快散得一干二净。
直到一只手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软弱无力地摸了摸她,满江雪才倏地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
她下意识垂了头,就见怀里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两眼迷蒙地看着她。
“师叔……”
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满江雪眸光一亮,连日来的忧虑与疲累顿时一扫而空,她赶紧抱着尹秋坐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物品。
“小秋?”满江雪这几天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你可算醒了。”
尹秋依偎在她怀里,仍是那副面无血色的模样,她两眼无神地看了一眼房中的布置,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哪儿……?”
满江雪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柔声说:“还在魏城,你怎么样,痛不痛?”
尹秋哪里都痛,四肢百骸都像是被人狠狠捶打过一般,过重的内伤使得五脏六腑也都在持续地发痛,可她没有告诉满江雪,只是摇了摇头,说:“我好口渴。”
满江雪立即收了手,要将尹秋放开去倒杯水过来,可尹秋却在此时一把抓紧了她的衣襟,气息一瞬变得急促起来。
还不待满江雪问上一句,尹秋便在喉间哽咽两声,随即松开了抓住满江雪的手,扑在床边吐了几口黄水出来。
她这几日都没进过食,喂的不是药就是吊命的汤,除了水也吐不出别的东西,满江雪见她这样子,方才落下来的心便又揪到了一起。
“无碍,无碍的,”她一下一下抚着尹秋的后背,柔声宽慰,“吐出来就没事了,很快就好了。”
尹秋呕的双眸通红,胃里像火烧,她喘着粗气,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道:“我好难受……”
满江雪叹了口气,拿手帕给尹秋擦了擦嘴,又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来在桌边坐下,一边倒水一边说:“师叔知道,小秋一定很难受,不过没关系,师叔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尹秋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感觉自己还像是待在梦里,各种各样的画面在她脑子里轮番闪现,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她适才醒转,神思还不够清明,尚且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只能尽力打起精神,听着外头的雨声,还有满江雪的说话声。
夜深阑静,那些纷杂的雨水把天地笼罩起来,烛火飘摇间,这一隅像是某个远离尘世的无人之境,唇边挨了点凉意,尹秋泪眼朦胧地看着满江雪,张嘴喝了口水,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
“小秋乖,师叔一直在,”满江雪抱着她,哄小孩儿似地哄着她,“等你好起来,师叔给你买糖吃,你想要什么买什么,要多少都行。”
尹秋歪着头,靠在满江雪胸口,她两眼微阖,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满江雪腾出手,用指尖将那颗泪珠拂掉了,又埋首在尹秋额上亲了一下,放轻了声音说:“再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等明早醒来,师叔还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尹秋鼻子发酸,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似潮水般决了堤,她听着满江雪的声音,忍不住泪如泉涌,哭得压抑又悲痛。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疲惫的容颜噙着淡淡的笑意,她拍着尹秋的肩,不厌其烦地安慰她,哄着她。
尹秋越哭越凶,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顺着发梢滴在满江雪的衣袖上,浸湿了那里的衣料。满江雪的手干燥而温暖,轻轻地抚摸着尹秋的脸,可她怎么也擦不完那些泪水,也怎么都不能让尹秋平复下来。
“好了好了,小秋不哭,不哭了……”
满江雪自责且内疚,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抚尹秋,她只能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等尹秋的情绪渐渐缓和一些,她便又再度将头低下去,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尹秋的脸颊,吻掉她脸上濡湿的泪痕,吻着她颤动似蝶翼般的眼睛。
夜晚在雨势中变得更加深沉了。
感受到怀里的人终于逐渐平定下来,不再发抖,像是又睡了过去,满江雪这才停止了说话,抬手摸了摸尹秋的脸。
她叹息一声,将尹秋往怀里搂了搂,复又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